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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女
送交者: 一來 2018年01月09日22:22:31 於 [美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啞女


                           一來

                                   

    題記: 人類終於成功地克隆猴了,我想克隆黃黃,那個忠實主人不離不棄的狗......


                                   陌桑花

                                      

    早起,陌桑花從新疆伊寧市乘坐東風35座位的大客車,行駛到伊墩高速公路臨近吉爾格朗小鎮一個站點擠下了車。她望着超載有20多人,車身8米多長的大客車緩緩起步深出了一口氣。

    回頭平視這片貧瘠的土地,那一條滿是鵝卵石乾涸的河溝,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里。她抱着兩束白色的百荷花還有黃白兩種顏色的菊花,走向特木爾里克的鄉村路上。因她頭圍着紗巾而看不清她的臉,但遠遠的望去,她身穿灰色的風衣,風吹飄起露出內穿一件藍色帶白點的襯衫,尤其是下身穿的是件白色褲子,在眾多的行人中,顯得格外出眾。

    清明時節,路上行人大多是去祭掃故去親人的墓地。懷抱一棵綴滿鮮花的松柏,或是一束百荷,一束菊花,寄懷着故人的保佑,隱藏着最想訴說的愧疚和悔恨,到墳頭去跪叩,去求得一份心安!

    可是陌桑花她不只是去墓地祭拜父母,她還要去那顆老桑樹下,祭奠一個生靈的亡魂。

    上午10點,陽光正好。田野之上,那一道風捲起塵土飛揚,片刻便像早年養的小黃狗在陌桑花的身邊轉了一圈又一圈。有一枝黃菊花被風吹散了花朵。陌桑花站住不動,把那兩束花緊緊地抱向胸前,並用左手護着,任憑像黃狗玩耍一樣的風,繞圈的纏向自己。

    20年了,陌桑花最清晰的記憶便是20年前在吉爾格朗大橋上那淒涼的一瞥,和抱着已經長大了的小黃狗離別。在她的心裡,一直祈盼着家後院陌上那棵老桑樹能夠開花,像她爸爸陌桑說的那樣,每個桑果都有一朵小小的白花,就像夜晚最遠的那顆星星閃閃發光。她更想再一次鑽進那老桑樹根部裂開的樹洞,回想當年避風雨,躲責罰......那可怕的一幕又一幕。

    算起來確有30年了,那個家易主何人她不知,但那棵百年的老桑樹,儘管根部上端裂開了,掛着傷,但它還健在,而且年年碩果纍纍,只是至今陌桑花還沒有看見過那棵老桑樹生發出閃閃亮光的桑花。                              

    特木爾里克村臨近吉爾格朗鎮,坐落在緊靠着一條小河谷的坡地上。

    橫豎各一條街,而且都是土石路。居住的房屋、院落和大多農村的村莊一樣參差在街的兩邊。

    別看村小,但因特木爾里克鄉有煤礦,所以,這個小村上也居有維、漢、回、哈等十多個民族,但少數民族占多數。

    那一年的春天4月里,一個星期天的午後,陌桑在家的後院自留地里干農活,突然鄰居一位大嫂站在那棵桑樹下破開嗓子大喊,“陌----桑,你媳婦要生了,你趕快回家!”陌桑聽見喊聲,直起腰來,放下農具,驚恐不安地往家跑。他邊跑邊在心裡念叨:“老天保佑我兒出生,老天保佑我兒出生......”

    可是,等他跑進家門,媳婦生下的男娃,因臍帶纏了脖子,出生掙扎了幾下就死了。

    陌桑悲苦地嘆氣嘟噥:“老天!這都第三胎了,為何不讓我陌桑留住後啊?”

    產後的妻莫雅在土炕上泣不成聲的悲咽。接生婆將死了的胎兒用一個破舊的床單一裹,先放在外屋的一角。

    站在一邊的那位50多歲的大嫂,立起沒有眉毛的三角眼說:“陌桑啊,你要去求後山那男巫神醫啦?”

    28歲的陌桑抬起頭,用他那粗糙的五指梳一下蓬亂的頭髮,那瘦削的臉,呆板無光的眼球,就像50開外的老人。愣神的他,那雙凹陷含淚的眼裡正企盼着有人能給他指點迷津,聽那大嫂一說,他馬上像睡醒了一樣。似乎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因為在村里,他陌桑是最有文化的漢人,他是鄉里的小學老師啊。可是大嫂的提醒就像他病入膏肓被打了一針強心劑,他猛然站起說了一句“我兒等我回來發送”,便急火火地推門跑向後山。

    大約一袋煙的功夫,一位60多歲,方頭小耳,小眼,留着山羊鬍子,穿一身青衣打扮的哈藏混血男人,在陌桑的陪同下來到陌桑家。他進屋後讓產婆抱來死了的胎兒,翻身上下看過後說:“胎兒的臉部是青紫色,身體瘀斑呈黑色素,這是典型的怪胎呀!”

    陌桑妻莫雅嚇的從土炕上坐起,那淚珠凝固在那雙好看的眼瞼上,驚恐的眼神就像梵高筆下塗鴉的“星空”那幅畫,強烈的恐懼和悲壯的情緒一聚積,使她無法面對這種“視覺的衝擊”而昏了過去。接生婆是那個年代的赤腳醫生,給陌桑妻打了一針鎮靜劑,看她醒來睡了方才離去。

    陌桑向那位男巫神醫求解,並付5元人民幣後,那神巫說,要將死了的胎兒屍體劈成兩半,一半埋葬在東山溝,一半埋葬在西山溝,間隔9道溝,這樣死胎兒身後再出生的嬰兒就會存活了,而且准還是男兒。

    陌桑點頭同意後,那男巫用斧頭在外邊將那剛出生的死嬰斷開後,用白布包成兩包,然後讓陌桑跟在身後,先去東山博爾博松溝埋了那嬰兒的上半身後,從東向西依次排列開始數山溝:布力開、庫魯斯台、克孜勒克布拉克、巴特巴、克布拉克、喀贊其、吉爾格郎、皮里其、諾改土溝......最後選在奧依曼布拉克溝的西山埋葬了嬰兒的下半身。

    陌桑熬時痛葬了剛出生就被分屍的兒子,那黑夜便如約而來了。                                

    1965年10月1日,這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在中國是農曆乙巳年,俗稱蛇年,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16周年,中國共產黨成立44周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成立10周年。

    就在這個大家都歡慶的日子裡,陌桑的妻莫雅又要臨盆產嬰了。本來莫雅應該去縣醫院接生的,但陌桑問過後,因沒錢交手術接生費用放棄了。為了留住孩子,陌桑到鄉里請了個有名的接生婆。臨近午夜,莫雅在疼痛的叫喊中,終於連接骨盆的骨縫開了,可是露出的不是孩子的頭,而是孩子的腳。接生婆嚇壞了,她小聲地嘟嚷道:“沒見過,沒見過,怎麼腳先出來呀?這胎兒橫位呀!”

    在外屋等候的陌桑聽到接生婆的話就進了屋,但被鄰居幫忙的大嫂推了出來。陌桑聽到他妻撕心裂肺般向接生婆懇求說:“求你了,大姐!用剪刀剪開我的陰道,我要為陌桑留個後......”說完失聲痛哭!

    慌神的接生婆忙說:“你先忍着點,我去問問陌桑!”說完她起身小跑到外屋。

    陌桑聽說慌恐地喃喃:“我也不知道......啊,不行,去醫院吧,先救人。”

    接生婆說:“來不急了,弄不好,在道上......大人孩子都完了......”

    “那怎麼辦呀?”陌桑是真的傻了,他報怨道:“真混那,就為省那幾個錢!”

    接生婆說:“現在,只能依你媳婦莫雅的要求了,切開左側陰唇。”

    陌桑說:“那就切吧,不行的話......要保住......”陌桑看接生婆進屋了,“莫雅”兩字,他沒說出口。

    那個接生婆回屋,從藥箱裡找出她保留的為應急萬一使用的小刀片,雖不及手術刀,但很鋒利。她告訴莫雅,沒有麻醉藥忍着點。然後,她忍着淚拿起小刀片,剪開了莫雅陰壁下端左側的肉,硬生生地把嬰兒拽了出來。只見接生婆嫻熟地剪開臍帶後,又照嬰兒的後背輕輕一拍,那孩子便“哇”地一聲叫開了。接生婆面上微微有了笑容,她感嘆道,“多好的女娃”。說完擦淨了孩子身上的血跡,交給幫忙那位大嫂用事先備好的薄被包裹孩子好交給陌桑。可是,就在接生婆去處理莫婭切口處的傷時,突然一股殷紅的鮮血從盆腔的裂口處噴出,接生婆趕快用備好藥棉去堵塞,可血流如注,嚇的接生婆大喊:“快備車啊,陌桑?去鄉診所!”

    陌桑備好農用帶車子,拉着妻莫雅,接生婆在後推着。走到半路,莫雅吃力地叫陌桑停下。她叫過陌桑,伸出冰涼的右手,抓住陌桑的衣袖顫動着雙唇,有氣無力地說道:“女兒的名叫桑花,你要養活她......”

    莫雅說完,她嘴還在動着,但陌桑聽不清妻說的話聲。只有幾秒鐘,莫雅圓睜着雙眼停止了呼吸。

    莫雅死了。陌桑抱起妻,過渡悲傷,加之體力透支,一個例歪他抱着妻坐在了地上。接生婆上前想叫起他,但一看那情形,接生婆一句話沒說,呆愣了一會兒轉身就跑。

    刺骨的寒風吹向這對有情人,陌桑拽一下掉在一邊的薄被蓋嚴了懷裡的妻,他多想用自己身上的體溫暖醒為他生娃而不惜生命的妻!他多想能輸出自己體內的血救活妻!可是妻就像睡着了一樣,再也不會醒來。那滄桑的淚,從這個苦命的漢子眼裡滾落着,他悲哀地喊着:“媳婦啊,我的莫雅!媳婦啊,我的莫雅......”

    陌桑不想起來,他就想抱着妻這麼坐着,雖然天長地久,但他願抱着妻坐到地老天荒!

    公雞扯開嗓子啼鳴了。清晨,當太陽要升起的時候,寒風也歇息了。接生婆領着眾鄉親,開着一輛拖拉機趕來拉回了要凍僵的陌桑和他妻莫雅的屍體。

                              

    動亂的年代,小學也停課了。在桑花5歲那年,陌桑又娶了妻叫仇九鳳,芳年27歲,無子女。九鳳先前的丈夫是煤礦井下工人,不久前,在一次井下事故中不幸身亡。起初,九鳳對桑花很好,視桑花如親生。可是後來,九鳳懷有身孕並產下一女嬰後,她開始愈來愈討厭桑花了。5歲的小桑花,在爸爸陌桑出去做零工的白天,她和家養的一條小黃狗玩。每天在院子裡,她伴着小黃狗,吃着仇九鳳吃剩的飯菜。繼母仇九鳳常因一點小事責罵桑花,最嚴重的一次她竟然動用柳條枝抽打桑花,而且邊抽打邊瞪着那細長的眼,撅起那薄薄的嘴唇罵道:“你個小害人精!害死了你媽,你還有臉活着?”。

    有一天桑花在院子裡吃飯,小黃狗撲向她,一沒留神,她手中的中號碗便掉在地上的一塊石頭上摔碎了,桑花嚇壞了,她回頭看看,發現繼母九鳳正在開門探望,她起身便跑。她經常躲藏的地方就是後院陌上那棵老桑樹的樹根洞裡。直到小黃狗來報信,意思是她爸爸陌桑下班回來了她才敢出去回家。

    日子過的飛快,一眨眼小桑花7歲了。這一年,區里為落實普及小學教育,擴大試辦農村中小學,所有因“文化運動”衝擊影響而停課的學校恢復開學。陌桑又回到鄉小學當教師。可是,一個雨後的傍晚,陌桑為背女學生過河惹上了麻煩,而幼小的桑花卻是這場麻煩的關鍵證人。

    特木爾里克村的那條小河,常年乾涸,村里也沒架橋。陌桑上下班時,常在心裡祈禱着上蒼能給予這條小河一點,哪怕是多一點兒的溪流,使這村莊再多一道風景。這一年開春的四月剛過,當遍野綠色百樹鮮花盛開時,不同往年的雨水連天的下了起來。小學的校長要求每個教師都要帶領着本村裡的孩子一同回家。一個周末的傍晚,陌桑帶領三男二女學生放學回家。那兩個女生,一個是村里陳百力的女兒,8歲,叫胖墩秀兒。(陳百力是礦工,他的哥哥陳百強是煤礦人保組的幹部。)另一個女生就是陌桑的女兒桑花。

    那條小河因不停的下雨,河水暴漲而不再潺潺,站在岸邊,你會看到湍急的濁流滾動而下,直奔吉爾格朗河。陌桑讓女兒桑花先陪伴着秀兒,他先一個一個地背起那三個男孩過河,最後他囑咐女兒說,“桑花,等爸爸回來。爸先背秀兒過去,啊!”桑花點頭,陌桑抬頭看看陰濕的天,蹲下身背起秀兒開始過河。許是連續背了三個男孩過河他有些累了,只感覺胖墩秀兒從背上往下滑。他站在河心用兩手託了下秀兒的屁股往背上提了下,然後他告訴秀兒抱住他的肩。陌桑一步一步,很吃力地把秀兒背過了河又返回去背自己的女兒桑花。

    當天晚上9點,勞累的陌桑已經入睡,他在夢中夢見了一個親戚當了大官,可一陣敲門聲把陌桑和妻九鳳驚醒。陌桑開門,只見兩位穿藍布衣服的警察,進屋就給陌桑帶上了手銬後才宣布罪行,說陌桑犯有猥褻女學生罪。陌桑莫名其妙,他都不知道怎麼申辯就被拘押了。第二天早上,嚇的不知道找誰說理的仇九鳳去了村長家,村長塔依汗也納悶,正想幫忙打聽原由,在上午10點,那個抓捕陌桑的兩個警繁來到了村長家,說是要詢問陌桑的女兒陌桑花。在場的仇九鳳,嚇的趕忙回家叮囑桑花好好講,好讓警察放了爸爸。到了指定的村委會,有位警察問桑花說,“你爸爸陌桑在背秀兒過河時,是不是兩手一直在秀兒的屁股上啊?”桑花狠勁地點頭後,又補充說,“是的,我看到我爸爸走到河心停下了。我爸爸的兩手就在秀兒的屁股上往上那麼一動。”她說着,兩隻小手還比劃着。桑花睜大了水靈靈的眼睛看着兩位警察叔叔,她顯得很勇敢。她天真地想,她說了實話,那警察叔叔就會放爸爸回家了。那位警察問桑花會寫字嗎?桑花回答說會寫自己的名字,還很自豪地補充說,還會寫社會主義好!可是警察並沒有表揚她,只是讓小桑花在一個記錄紙上簽了名,又讓她按下了小手印。小桑花非常高興,因為警察叔叔向她問話了。可是,三個月以後,陌桑被認定幫助女學生過河時,藉機猥褻女學生,犯有猥褻婦女罪。判決書上還寫明:該行為對社會具有一定的危害性,適用類推原則。考慮到情節輕微,比照刑法最相類似的條款定罪判刑三年。

    從陌桑被判刑的那一天起,陌桑就在獄中開始申訴,陌桑的妻仇九鳳在外也為陌桑申訴。可是,那一封封的申訴書、上訪信,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回音。

    世上本來是法無明文不為罪的,刑法上叫“罪刑法定原則”,但輪到陌桑了,辦案警察告訴他,說刑法又有新規定了,叫“有罪推定”,說是除老婆外,男人碰到女人私處了,不管什麼原因,一律按有罪判刑。可憐的陌桑,他在動亂中苟且偷安,卻又趕上了一個可以推定罪名的年代!這個貧困潦倒最沒有本事的小學教師,就像他的“陌”字姓,自古就排在百家姓之外一樣,這一次,他的命運被一個絞索的繩套,綁進了暗無天日的監牢。而他的女兒小桑花呢,當繼母仇九鳳兇巴巴再責罵她是害人精,害了母親又害父親,不准她再講話時,小桑花像嚇傻了的山裡孩子,跑進了老桑樹的樹洞,抱着小黃狗抽泣地說:“黃黃,肯定是哪兒不對了,媽媽說,是我害了爸爸,不讓我再說話了。”

     小桑花說完,她抱着小黃狗委屈地嗚嗚哭了起來......                                         

    從陌桑被判刑入獄之日起,仇九鳳給桑花定了三條規矩:一是不准再講話;二是不准上桌吃飯;三是在家看護好妹妹陌桑華不准再上學。

    夏日裡,一次妹妹要跑出院,桑花在後面喊,“桑華不准出去!”邊喊邊跑過去攔住妹妹,可妹妹不聽,阻攔中不小心讓妹妹坐在了地上。妹妹開始哭,趕來的仇九鳳,什麼也不問,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桑花腦後,罵了句:“你個害人精,還要害你妹妹不成?”

    桑花哭着委曲的說原由,可是仇九鳳又一巴掌打向桑花的嘴,惡煞煞地說:“不讓你再講話你忘記了?你再說話你爸就會死!”

    陌桑花用手擦了下流血的嘴唇,從此她不再說話了,她變成了啞女,唯一她可講話的伴就是後來她住在那棵老桑樹的洞裡,每夜陪伴她睡覺的狗黃黃。

    她和黃黃說:“媽媽說我是災星,災星是哪顆星星?媽媽說我會傳染妹妹,讓我睡外屋的地上。黃黃,你怕我傳染你嗎?” 說着說着,桑花在洞裡抱着黃狗睡着了。

    冬天來了,滿天大雪下個不停。桑花把她自己唯一的褥子拿進洞裡,又填了些稻草,晚上她蓋着爸爸的破舊棉襖,抱着黃黃取暖,度過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日。好在繼母仇九鳳每天給桑花吃的剩飯菜放進鍋里,桑花餓了時還能吃上溫的飯菜。  

    陌桑進去坐牢的第一個春節,仇九鳳帶着女兒陌桑華回娘家,臨走時她把家窗貼上了窗花,又把門框貼上對聯。又買了些甜食供奉灶王爺。最後她沒忘了還有一張嘴陌桑花。她蒸了一小鍋大米手抓飯,還有白面玉米麵混合的饅頭,煮了一塊豬肉一塊羊肉。做完她叮囑桑花吃這些年飯菜,看好家。桑花是真的感受到過年的好了,一年來她頭一次吃的那麼香,以至於她睡不了覺,領着黃狗在院子裡一圈一圈的跑。突然,村東頭有人大喊:“狼來了,狼吃人啦......”

    桑花抱着黃狗跑進樹洞中,她嚇的第二天早上才在黃狗的陪伴下回到院子裡。

    這個世界很多事都是說不清楚的,官大的人做報告時告訴百姓要破除迷信,但那位大官人回家卻燒香拜佛。管事的人告訴員工要克己奉公,但多數管事的自己卻貪得無厭。老百姓常說的“善惡終有報,只是早與遲。”你說迷信吧,但人世間關於“善”的回報“惡”的報應,這種巧合的事,實在是不勝枚舉。

    住在特木爾里克村的村民幾十年了,從來沒聽說過有“狼來了”,而且還咬死了一個男娃。問題是誰都沒有看清那是狼的所為,但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說:那就是狼的齒印。於是,惡有惡報的傳說聞風而起。

    被咬死的男娃就是胖墩秀兒的弟弟名叫狗剩。更巧合的是,就在當天夜裡狗剩的大爺陳百強,趁礦里年假的時候下煤井去偷煤精(一種可雕琢藝術品的煤精石),遇塌方被埋在井裡,等救助人員趕到時陳百強和另一位保安已經去見上帝了。

    同一天陳家死了兩代的男人,而且還是在除夕夜,陳百力和他的媳婦萬家紅如五雷轟頂,一下子懵了。

    陳百力的媽媽說:“你們做孽害人,現在報應了吧?”

    萬家紅申辯說:“誰做孽了?你兒子孫子都死了,你還在咒?”

    陳老太太一字一句地說道:“趕快去縣裡說清楚,把人家陌桑老師放出來,否則,陳家還會出事!”

    陳百力聽媽媽提起了陌桑,他終於想起了那個晚上酒桌上,借着酒勁兒划拳給陌桑定罪的始末。

    那天,胖墩秀兒從陌桑背上下來就往家跑,她跑到家看到爸爸和大爺陳百強還有兩位警察叔叔正在喝酒,她喊媽媽進裡屋後說,剛才陌老師碰了她屁股上的傷,好像出濃水了,很疼。媽媽一聽,忙扒下秀兒的褲子,看到秀兒的私處旁正流濃水。不等媽媽問,秀兒說去外邊廁所尿尿時被蚊蟲叮了,刺癢時撓了,撓破了以後鼓包澮濃了,陌老師背過河時手一碰就流濃水,很疼。萬家紅生氣地問:“陌老師碰你那兒啦?”秀兒點頭,睜大眼看着媽媽不知道什麼意思。

    萬家紅回到大屋和正划拳喝酒的丈夫陳百力說:“這叫什麼老師?還為人師表呢,竟然摸秀兒的下身?”

    陳百力一聽,當時就火了,他站起來吼道:“什麼?敢碰我閨女?我去殺了他!”

    陳百強站起來制止了弟弟陳百力後說:“你先別急,問清了再說。”

    萬家紅叫過了秀兒學了一遍,陳百力的媽媽先說話了,她說:“人家陌老師是背秀兒過河,沒那意思。”

    陳百強卻站在屋中比劃着說:“背,兩手應該在屁股的下邊大腿處,他怎麼會碰到屁股和那地方呢?”

    一個警察接話說:“這是典型的藉機猥褻!”

    另一個警察也張口說:“這種行為夠判了,抓他。”

    陳百力說:“那他要是不承認呢?”

    兩個警察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進來了,就由不得他了。”

    最後陳百強向兩位警察說:“二位哥們,我陳某平時對兄弟不薄,現在有人猥褻我侄女,想請二位幫我陳家主持公道,將這種流氓教師繩之以法。”

    兩位警察在酒桌上領命,前去拘捕正在做夢認親的陌桑。                                     

    又是四月花開時,星期二上午,陌桑正同其他犯人一起在一個工地挖下水道。午餐時監獄一個幹警坐警車來到工地接走了陌桑。當陌桑接到無罪釋放書時,他面向宣讀的法官,撲通地跪下了,雙手顫抖地捧起那釋放書,他只讀那四個字“無罪釋放”,然後他又感恩地不停地說:“感謝政府!感謝政府啊!”

   儘管陌桑被無罪釋放了,但縣教育局說,他暫時不能教學,因為他被判刑後曾被遊街示眾,學生的大腦一下拐不過彎來,如果向學生解釋很可能給政府的臉抹灰,學生會問:“政府怎麼會這麼坑人啊?”所以,讓陌桑先等等,這期間陌桑的工資政府照發。

    回家的陌桑發現發呆的女兒桑花不住在家裡,而且不講話,連爸爸也不叫一聲。晚上他讓桑花躺在炕梢,但到半夜桑花又偷偷起來跑向外邊不回。連續幾天都是。陌桑覺得不對勁兒。他問妻仇九鳳,九鳳和陌桑說,“如果不是她亂說,你能被判刑嗎?她亂說話,我罵她了,她就不再講話了。讓她住家裡,她睡到半夜就往外跑,每天和黃狗睡在一起,我可管不了你這個女兒!”

   有天晚上,陌桑裝睡後他發現桑花又偷偷起來往外走。陌桑悄悄地跟在桑花的後面,他見黃狗一直在外等着桑花,看桑花出來了,那黃狗歡天喜地的領着桑花走向那棵百年老桑樹的樹洞。陌桑站在樹的不遠處,淚如雨下地泣哭,他沒有忘妻莫雅臨死前的叮囑:“女兒的名叫桑花,你要養活她......”

    第二天上午,陌桑拿出早年他和莫雅蓋的被褥,又拿幾塊小木板走到那個樹洞。他清潔了雜草,鋪好木板和被褥。等他回頭看到桑花含淚站在一旁時,他坐下拽過桑花的手說:“桑花,爸知道你心裡頭苦,你不想回家,爸不勉強你。”說着說着父女倆開始抱頭痛哭。直到黃狗在汪汪地叫,陌桑才又接着說:“你和別的孩子不同,你出生時是腳先落地,你這一生啊,註定了要經受很多苦難!可是孩子,你不要怕,只要爸爸活着,爸就會一直陪着你!”

    新疆的確是個好地方,即使是被冠以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新疆人因少數民族地區享受國家特殊的補貼待遇,幾乎從沒有斷糧過,更不像內地餓死上千人。像陌桑這樣的家庭,在70年代初期的新疆,男人被誣陷判刑,老婆孩子兩年沒斷米,這在當時稱得上是有錢人家了。其實陌桑知道,媳婦仇九鳳前夫死後礦上給了她撫恤金,這兩年又多虧了村長----那位維吾爾族的老人塔依汗多方照顧,他家才度過了艱難的苦日子,所以他出獄後第一個拜見的人就是村長塔依汗。後來,看陌桑沒事做,又是村長聯繫煤礦安排陌桑去做臨時工。

     每天早起,陌桑帶上女兒桑花去礦上拉運煤塊。從出煤口用帶車子運到煤場,拉一車給個煤票,最後按煤票積分結算。煤礦設有廣播站,每天有播音員播放煤礦工人的勞工記錄。一進煤場,廣播裡就傳來了振奮人心的播報。一個女播音員用清脆的嗓音說:明年,將是輝煌的1975年。我國的糧食產量必將達到6000億到6500億斤;鋼的產量要達到3500萬到4000萬噸;煤的產量一定要達到4億到4.3億噸。同志們:讓我們以階級鬥爭為綱,狠抓戰備,促進國民經濟的新飛躍!

    再看運煤場地,礦工們個個群情激昂,爭先恐後。陌桑讓桑花站在路邊一旁,他滿腔熱忱地投入到運煤的行列之中。

    連續一個月,陌桑曬黑了,也更加瘦削了。但陌桑幹勁十足,精神百倍。因為每天女兒桑花陪着他,尤其每次拉運煤到一個小坡處,桑花就跑過去幫爸爸推車,更讓陌桑高興的是,廣播站每天表揚陌桑,從第十五名已經躍進了前三名。

    這一天中午,陌桑和桑花吃完從家裡帶來的飯萊,陌桑邊抽捲菸邊和桑花說:“看記錄爸爸已經是第二名了,下午爸爸要爭當第一!”

    桑花看着爸笑,她還是不說話。

    一趟又一趟,每到那坡處桑花就跑過去幫爸推車。

    廣播裡又傳來了那位女播音員動聽的播音:礦工同志們,剛剛收到現場報來的數字,陌桑,這個英雄的名字,他從第15名已經躍居第一名了,讓我們向他祝賀,讓我們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禮!古往今來,英雄倍出!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捲一切封建殘餘,再看我中華大地,到處鶯歌燕舞,一片繁花似錦......

    播音在激勵着每一個礦工,可是誰也沒有注意桑花跪在陌桑的身邊在哭。

    陌桑累倒了,就那個小坡,還有女兒桑花在幫他推,可他還是沒上來。他怕撞倒女兒桑花,他用力把裝滿煤塊的車橫了一下,車滑向一邊的坡下,可陌桑卻吐出了一口一口陰紅的鮮血。桑花嚇得用兩個小手拽爸爸,陌桑忍咽了一下,他看着女兒桑花吃力地說:“好女兒,叫一聲爸爸?”

    桑花一愣,止住哭泣,瞪圓了眼睛,因為她想起了繼母仇九鳳說過的話:“你要再說話,你爸就會死!”她晃着頭抱緊了爸爸在心裡說:“我不要爸爸死,我不要爸爸死......”

    陌桑又連續吐了幾口血,眼前直冒金星,一陣暈眩,他昏迷了過去。

    礦工們送陌桑去縣醫院搶救,和他死去的妻莫雅一樣,在求救的路上陌桑走完了他苦命的人生......

    陌桑的屍體存放在太平間,仇九鳳邊哭邊放風說,不給個說法就不發送。已經第七天了,仇九鳳讓娘家人搞了些冰塊放在屍體旁堅持挺喪。村長塔依汗,這位老實忠厚的維吾爾族老人,實在看不下去了,他親自向上級反應陌桑的不幸事件,很快,當地有關部門就責成煤礦和教育部門,聯合派出代表給仇九鳳送去了2萬元人民幣。辦事人當着村長的面說,這筆錢包括了陌桑坐牢期間的補償金。

    仇九鳳收下錢咯咯咯地發出一串的怪聲,在場的人,不知她是哭還是笑。

    民間傳說,人死後七天才算真的死了,所以活着的同輩和後人葬後要舉行"做七",每逢七天一祭。村長塔依汗也只是聽說,他和仇九鳳說,過七天了,這大熱的天屍體會爆的,按你們漢人的習俗趕快下葬吧。

    仇九鳳也不再講究了,爽快地答應第二天下葬,而且同意把陌桑和前妻莫雅合葬一墓。

    可是,第二天早出殯時卻找不到了陌桑花。全村很多人去找,都沒有找到。村長安排人,給伊寧縣桑花的外公打電話查詢也沒有。按定好的時辰出殯不能等,於是在眾鄉親的幫助下,村長責成陌桑叔伯兄弟等十多個漢人操辦喪事。八天了,陌桑的亡靈終於上路了。但是,誰也沒有留意送葬的隊伍里有一條黃狗一直跟到墓地。

    當天下午2時,天上開始下着朦朦細雨。就在雨越下越大的時候,在陌桑和莫雅的墳頭,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孩領着一隻黃狗出現了,她是桑花和黃黃,她是被人遺忘的啞女啊!

    她爬上墳頭,用手扒着泥土。黃狗在她身邊叫着。

    桑花邊扒邊大聲說:“爸爸!我沒有說話,我一句話都沒說啊,可你為何會死,為何不要桑花了......”

    就在桑花邊扒墳邊哭的快背氣的時候,一個老人打着傘出現了。這個老人就是桑花的外公,他聽說陌桑死了從伊寧縣趕來想接走桑花。

    大黃狗不正常的叫聲驚醒了可憐的桑花,她喘泣着回頭,猛然看到打傘的老人,她沒看清是外公,嚇的桑花抬腿就跑,大黃狗跟在後面。老人攆不上桑花,他只能回去和仇九鳳商量接走桑花。

    這回仇九鳳高興了,因為她已經是兩萬元的萬元戶了,接走了眼中釘,這是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她告訴老人桑花的藏身處,便領着女兒桑華回娘家了。

    已近傍晚,老人在那棵百年桑樹的洞裡,看到了抱着黃狗渾身上下都是泥土的桑花。

    老人手牽着陌桑花,看到黃狗一直跟着。走到吉爾格朗大橋上的時候,老人蹲下來和桑花說:“桑花,縣裡不讓養狗,有專人抓狗打狗,這黃狗要是跟你到縣裡,外公保護不了這條狗的命啊!”

    桑花站住,蹲下抱着黃狗的頭說:“黃黃,回?”說完用手往家的方向指一下。那黃狗聽懂了,馬上就往家跑。桑花流着淚,一步一回頭。好像黃狗知道這是離別,它走到半路突然站住,轉身回頭看桑花走的方向。它似乎覺得不對勁兒,它仰起頭叫了幾聲,然後它撒開腿往橋上跑。黃狗跑到桑花跟前,繞了一圈又一圈,戀戀不捨。桑花抬頭看看外公,又低頭看看黃狗,她淚如泉湧。呆立着,就那麼一瞬間好像決定生死,小桑花她竟是抱起黃狗的頭狠勁地咬了下去。黃狗嗷嗷地叫着,那眼神在絕望中流出淚水。黃狗爭脫了桑花,猛勁地向家那棵老桑樹的窩跑去。

    陌桑花在橋上含淚一瞥,跟着外公,走出她生活了9年的家......

    很多年以後,村裡的人告訴桑花,那條黃狗每天早上太陽升起就在橋上等她回來,直到太陽西下疲弱的回到桑樹洞,不吃不喝,直到餓死在那個參天大樹下棲身無助的窩裡。

                           一來於2014年11月21日初稿

                               於2015年4月9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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