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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民二則
送交者: 北京部落 2018年10月26日15:34:59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1. 庫爾德小伙子

假期回來上班,進辦公室時,下班的同事告訴我,有個伊拉克小伙子徒步跨過美加邊境,被加拿大警察抓獲,之後被移交給我們。我心裡嘀咕:怎麼又一個非法移民?我們單位變成難民接待站了。回北京前,就處理過兩個阿爾及利亞難民小伙子。他們後來命運如何不得而知。

同事走了,伊拉克小伙子留給我了。翻看小伙子的檔案。檔案就幾頁,連父母名字都沒有。小伙子17歲,母語是庫爾德語,也會講阿拉伯語、土耳其語,英語就會吃喝拉撒常用語,往深了交流需藉助譯員。小伙子從華盛頓州小鎮布萊恩(Blaine)走入加拿大。布萊恩是海濱小鎮,離我工作單位十多公里遠。被警察抓住時,小伙子身上有六百多美金和一部手機。移交給我部門代為看管時,警察將手機和美金還給了小伙子。我看小伙子手機號,是美國的號碼。

美加邊境是世界上最長的不設防邊境,即沒有邊防軍巡邏的邊境。兩國移民部門各自在穿越兩國公路的邊境地方設邊卡,其他很多地方都是開放的。如不按規矩來,邊境兩邊的人們可以走進對方地界,當然路況有好有壞,有山路、土路、水路和森林。四條腿動物無視兩條腿動物劃出的邊境線,跨越邊境線找相好的生兒育女。警方和移民單位只管兩條腿的動物。按規矩,兩條腿的動物必須經邊卡過邊境線,否則違法,要吃官司的。

美國特朗普上台後,對非法移民採取強硬態度。在美國的非法移民人心惶惶,害怕被遣返,很多人往加拿大跑,其中穆斯林、尼日利亞人、中南美人最多。中國人十幾年前跑來的很多,現在不多了。過去一年多,天天都有非法移民從美國走進加拿大境內。跨越美加邊境時,很多人是拖家帶口拖着行李直接走進加拿大境內。加拿大這邊的人不能像東德時期柏林牆站崗的軍警那樣,開槍或暴力對付這些難民,進來一個,就得接納一個。很多人故意讓加拿大警察抓住,之後立刻提出難民申請。根據加拿大法律,在難民申請期間,申請者是不能被遣返的,可合法打工,沒工作也會有吃有住,接受免費醫療服務。難民潮剛開始時,天天是新聞頭條,現在媒體已對難民失去興趣了,很少報導了。

平時,我們的工作只服務有行為、精神和毒品問題的13-18歲孩子。現在我們怎麼接手難民工作了?離開辦公桌,去看伊拉克小伙子。小伙子在客廳用手機跟什麼人講話,講的是家鄉話。見我進來,小伙子神速結束通話,慌忙站起來,對我畢恭畢敬。我坐在沙發上,小伙子站著。我示意他坐下,他坐下,緊張,恐懼。

我用英語明知故問:“哪裡人?”

小伙子:“庫爾德。”

明白了,又是一個庫爾德人逃避伊拉克人迫害的案例。新疆人和西藏人在海外都不說自己是中國人,伊拉克庫爾德族人跑到海外也不承認自己是伊拉克人。

“什麼時候離開庫爾德的?”

“今年1月。”

“想家嗎?”

小伙子點點頭,眼睛紅了。

“能告訴我剛才在電話上跟誰講話嗎?”

“我媽。”

“是打電話還是用網絡聊天軟件?”

“WhatsApp 。”

我服務的部門提供免費WiFi服務。我注意到小伙子有兩部手機,巧了,一部中興,一部華為,都是舊款式。檔案裡說小伙子只有一部手機,他怎麼有兩部?我沒細究。

我每天工作接觸的基本上是有各種問題孩子,偶爾也收留好孩子,那是他們的父母或家庭有問題。這庫爾德小伙子低於18歲,不能像成年難民申請者那樣住在他處,因他的父母或監護人不在身邊。也就是說我們單位成了他的臨時客棧,我們給他當爹媽。其實,難民是不該由我們收留的。過去一年多天天都有徒步從美國進入加拿大的難民,看來接待機構都應付不過來了。前些天看數據,今年頭三個月非法越界進入加拿大的非法移民已超過5000人。

小伙子檔案裡說,政府曾給他找到一個寄宿家庭,不過要等些天才能入住。小伙子被社工帶去看了看寄宿家庭住處,回來後跟社工抱怨說他不想去,因那家人信基督教,他是穆斯林,覺得不便。看來有人背後在教唆小伙子,因他有權利拒絕被安排的住處。政府還得為小伙子再找下一住宿家庭了。好在大溫哥華地區不缺穆斯林家庭。按以往經驗,難民申請拖上一兩年很正常。在等待期間,庫爾德小伙子在加拿大生活費用由納稅人買單。

下班時,走過單位的客廳,看見庫爾德小伙子匍匐在地毯上祈禱,頭朝東,腚朝我。回家路上,我腦子裡還想著庫爾德小伙子,想著他想念親人時那雙含淚的眼睛。

2. 沙特男孩

接班時,有同事告訴我,從美國又跑來一個男孩,是上海來的,又是申請難民的。我問是中國人嗎,同事說不是,是穆斯林。我更正說,中國也有很多穆斯林。同事說,這男孩不像中國人。我不想跟無知的同事解釋。同事說這孩子是凌晨一點多到的,除了去衛生間,一直躲在房間不出來,早飯和午飯都沒吃。

同事走了,把男孩扔給了我。看檔案,除了男孩姓名和生日,檔案裡信息有限。加拿大警察抓獲他時,從他身上搜到一部手機,1千美元和420元人民幣。檔案裡說,男孩只會一點英文,無法交流。男孩在多倫多有個舅舅。如有問題,可打電話讓舅舅做翻譯,但不能透露男孩的住址。我打電話給家庭事務部門,問有沒有孩子的其他信息。答:沒有。

離開辦公室去敲男孩的門。門開了,一個瘦高男孩出來,一臉恐懼,一臉嚴肅。男孩像阿拉伯人,也像維族人。我示意男孩跟我走,男孩去拿外套和行李。我搖頭示意他不需要。男孩怯生生地跟着我走到辦公室。我示意他坐下。他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我用簡單英文自我介紹,男孩聽不懂。我再簡化:我叫Y,是這裡的工作人員。男孩點頭,不說話。

我問:“Where do you come from? ”(“哪國人?”或“從哪來的?”)。

男孩答:“夜霧,中國”。

“夜霧”?沒聽說中國有個叫“夜霧”的地方。我讓男孩重複一遍,這次我聽着像是“遺物”。我讓男孩重複好幾次,還是沒聽懂。這回聽起來像“夜霧”,下回聽起來像“遺物”,語調怪怪的。我示意男孩寫下來。男孩用英文大寫字母寫下:YIWU。

我默念這個拼音幾次,突然明白了,問:”Yiwu in Zhejiang?”(浙江的義烏?)。

男孩沒聽懂。我語速放慢用中文問:“會講中文嗎?”

男孩點頭:“會一些。”

我心想,你早說呀,讓我這麽費力問。我告訴,他可用中文跟我談話,可拒絕回答問題。男孩點頭。問問題前,我說:“聽說你沒吃飯。餓了嗎?”男孩點頭。我領男孩到廚房,拿出一盤donuts(甜甜圈),一桶牛奶,一個玻璃杯。男孩說他要喝水。我指指廚房水池的水龍頭:“喝這個,這裡的自來水能喝。”男孩點點頭。我告訴男孩慢慢吃,不急。吃完到辦公室找我。

回到辦公室,想着男孩是怎麽會從義烏跑到加拿大來的。我沒去過義烏,知道義烏在浙江,知道那裡有個世界最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那裡有很多世界各地的二道販子,知道那裡人員複雜,治安差。

男孩敲辦公室門,我讓他進來坐下,用中文跟他解釋,不要害怕,他有權利免費獲得食品,包括清真食品。他有權利拒絕住在這裡,有權利從事宗教活動,包括禱告。男孩點頭。

我問他晚飯想吃什麼?晚飯有咖哩雞肉飯和雞肉漢堡,讓他選一個。男孩答:“雞簍飯”。

正式談話開始前,我再次跟男孩重申,他可拒絕回答我的任何問題。男孩點頭。男孩和我談話持續了20多分鐘。男孩的中文四音不準,但能聽得懂。下面是談話的大概內容:

男孩,名字縮略語FM,2000年生人,沙特人,家住浙江義烏。父親在中國和沙特兩邊跑生意,母親家庭婦女。男孩排行老大,有弟弟和妹妹。男孩從上海浦東飛到美國舊金山,從舊金山飛到西雅圖,從西雅圖乘車到美加邊境,之後徒步走過美加邊境線。跑到北面的加拿大一側時,立刻被加拿大警察抓住。男孩聲稱他要申請難民,經過一些手續後被送到我工作的地方,有了吃喝拉撒的地方。男孩說這一路上都是他自己走的,沒人幫助。我心想,你蒙傻子差不多。

談話結束後,我告訴男孩,不要總是待在自己房間裡玩手機,可以出去走走。他可以隨時離開,晚上11點回來就行。男孩說他不想出去。我問他跟義烏的父母怎麼聯繫,他說用微信。有人會問沙特人也用微信?對,千真萬確,長期在中國的老外很多都在用微信,因其他國外通信軟件在中國都被牆了。

沙特男孩回房間了。我坐在電腦屏幕前,打開WiFi監視軟件。男孩的手機連在網上,手機品牌是蘋果,連網時間已超過8小時。我用軟件切斷他的手機連網,目的是讓他到外面走走。10分鐘後,不見他身影。半小時後,還不見他走出房間。我把他的手機又連到WiFi上了,覺得他怪可憐的。

下班時,看電腦上的監視軟件,沙特男孩手機還在連網。走過他的房間,聽到他在講話,講的像是阿拉伯文。

幾天后,沙特男孩的舅舅從多倫多飛到溫哥華,把男孩接走了,安排他住在溫哥華一親戚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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