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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17(第一部)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5月09日06:14:48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17

 

经过数日辛苦的火车旅行之后,我们到达了柳州。
柳州是个很大的城市,建筑物街道都很不错,而且遭受敌机轰炸破坏的不多,所以看起来比曲江漂亮得多了。
我们歇下来以后,母亲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打听四战区长官部是在什麽地方。这一次,她很顺利地就打听出来了。四战区的所在地叫做窑埠,是柳州南岸的一个小镇市。
知道了地点之后,母亲并不急于去找。她先带我到一家饭馆子去,让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还记得那一顿的菜是:红烧豆腐,炒油菜和狮子头。我吃得特别香,因为许久以来,我们都没吃过这麽好的饭菜了。我不很明白母亲为什麽忽然会这样破费,带我到这一家门面相当不错的馆子来吃饭。我知道我们已经濒于不名一文的边缘了,母亲何以会这样豪华起来呢?
也许母亲是为了庆祝一下?但,庆祝什麽呢?庆祝和父亲重逢?我们并没有把握一定能找到父亲呀?如果找到,那就什麽都不成问题了。假如又像在曲江那一次一样,扑一个空,那该怎末办呢?我们这样豪华地吃一顿就会将几天的馒头都吃光了。本来,如果光买馒头充饥,用这一顿饭的钱总可以多支持几天的。说起来似乎很难令人相信,但那时候的我,已经确确实实地有些懂得这样地考虑了。饥饿和流浪使我懂事很早,这一点是那些娇生惯养和锦衣肉食的孩子们所无法领会的。
我虽然有疑问在心,却不敢问,而且是根本不会问,懂得是一回事,能够表达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一个心理上早熟的四岁孩子,懂是懂得不少了,可是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将一切问题连结成一个系统,也缺少表达的能力。我一声不响地吃掉母亲给我的狮子头和红烧豆腐,那些菜的美味渐渐地使我忘记了烦恼。那麽大的孩子的本来面目露出来了,我贪婪地吃着,竟忘了应该留一点给母亲。等到我想起来,我已经吃了一大半了。我有些懊悔,停着望着那快要吃光的菜。
﹃怎麽啦?﹄母亲诧异地问我。
﹃虎儿都吃光了,妈妈没有。﹄我哭丧着脸说,眼泪掉下来了。
母亲微笑了,那微笑是含泪的:﹃妈妈有,虎儿吃吧!﹄
﹃明天就见到爸爸吗?﹄我问母亲。
﹃嗯,﹄母亲征了一怔:﹃是的!明天就会见到爸爸了。﹄
我心中明白这是一个渺茫的希望,经过一再的失望,我已经完全失去信心了。我那样地问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在下意识中自我防卫和自我安慰,正是四五岁孩童常有的事。很久以来,我就靠幻想来安慰自己了。我不时地幻想着有关父亲的一切,我想像他的军帽、佩剑、马靴,他的威武的神态,我想像他在一个广场上检阅一队军队。那些士兵都高弯着擦得雪亮的枪,一个个挺着胸膛,国旗在风中飘扬,父亲骑在一匹高大雄壮的蒙古种栗色的马上,庄严地走过,他的马靴反射着阳光,他的金色的领章也闪着光芒。我呢,骑在一匹白色的小马背上,穿着和他一样的服装,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那匹小马,就是父亲骑那匹大马的儿子。……我想像着父亲在另一个场合中会抱我,是的,他带母亲和我去看戏,戏台上演的尽是文皱皱的戏,那个花旦我看着就不顺眼,那个穿儒生服装的人尤其讨厌,那麽坏,跟花旦眉来眼去的,看着就不舒服,那个会飞的武生又不出来,于是我就沉沉地睡着了,忽然一阵冷风吹醒了我,我才发现自己在父亲的怀里,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口涎滴湿了他的金色肩章。已经散戏了,我们正在走出人潮挤涌的戏院门口……。我其实并没有这些经历,这只是想象而已。
我又不时地想象着:敌机又来轰炸了,可是我用不着逃。母亲和我都用不着再跑警报,因为父亲有砲,他站在高射砲的旁边,下一道命令,士兵们就将砲弹装进砲膛内,一按钮,咚咚咚……,天空上出现了朵朵白烟,日本飞机就一架一架地掉下来了,尾巴上拖了一条长长的黑烟,还有火熖……这些智识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从图画上学来的,但都是不伦不类的想像。孩子的想像往往是可笑的,荒诞的。
我的想像还不仅于此,还有很多很多的神奇的幻想,我很久以来,就是在这些幻想中沉醉。每一次我觉得快要见着父亲的时侯,我的这些幻想就好像都会变成事实了。我兴奋,兴奋得睡不着,在梦中也高兴着,想着父亲。彷彿只要一见到父亲,世上所有的幸福就都会来临了。
可是,这都是已往的事,经过多次的失望之后,我对于这些幸福的来临已经有了怀疑。对于一切都不敢期望过高了。尽管我仍然经常沉醉在这些荒诞的幻想之中,我已经开始懂得幻想与现实之间是有些多少不同的。我无法拒绝幻想所给予我的那种陶醉感,要我,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放弃幻想是办不到的事。同时,我却又认识了现实的残酷。还有什麽事比这种矛盾更能折磨一个孩童的呢?
那天晚上,母亲替我洗一个澡,让我在热水里多泡一会儿,然后就叫我上床睡觉。旅馆很不安宁,晚上尽有些人在拉弦唱戏,又有些女人在咭咭呱呱地说笑,声音是那薄薄的板墙所挡不住的,夜深时吵得更厉害了。母亲似乎给吵得睡不着,我醒来几次,都看见她坐在椅子上望着电灯发呆。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看见母亲睡在我旁边,她的眼角仍然挂着泪痕。我的心难过极了,只要一看见母亲流泪我就会哭的。我不必知道任何理由,也不会接受任何解释,我只是直觉地,出自天性地为母亲哭泣而哭泣,一个像我那样年幼就历尽灾劫的孩子;无疑地是在心理上和情感上都要特殊一点的。
我哭了,哭着推醒母亲。母亲似乎始终未能熟睡,我刚刚碰着她,她就醒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迟缓的微笑,她的眼睛看着我,那末地温和,那末地慈爱,我接触了她的这种慈祥的眼光,越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了。
﹃哭什麽呢?﹄母亲非常温和地问我:﹃不是很快就要见到爸爸了吗?﹄
不是很快就要见到爸爸了吗?我知道这句话是希望不大的,我知道连母亲自己也不会相信她自己这句话的。
﹃爸爸会在这里吗?﹄我茫然地反问母亲。
﹃会的!﹄母亲这样地回答。她的眼睛又重新露出一贯常见的坚毅的光芒!﹃只要有信心,一定能找到他的!﹄
我们匆匆地吃过一点稀饭以后,母亲就带我出发了。
我们在路上问了好几次,才摸到了江边的码头。在那儿,母亲牵着我走上一艘小小的渡船,我们在船上等了有一阵功夫,到了七八个人,那个船夫才拔起竹篙,向河面撑去。河面很宽,水流很急,河水是混浊的赤红色的,上游飘下来了一具溺尸,样子非常可怖——全身是紫红的浮肿的,它在船边不远的流水中流下去了。这只是很偶然的一件事,而且细微得不足道,但竟在我的童年的心灵中也留下那末深刻的印象,一直到现在还忘不了。
渡船在急流中走了有半个钟头——也许并没有那末久,但在我的感觉上是半个钟头。我们到了南岸。岸边有一棵很大的榕树,树荫覆盖在河水上,急流和泡沫掠过它的影子。我们的渡船停在几级石阶的下面。乘客就一一地走上去,那是些乘客大多数是些挑担的乡下人,也有几个女人,背上背着孩子,那些孩子都是大花脸。我很奇怪我那时候怎麽会注意到这些琐碎的事情。
我们上岸以后,走到了一个小小的乡下街市。母亲问了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就带我走向街市的尽头。
不久,我看见了一个营区的大门,两个卫兵面对面地站在两个石砌的门柱下面。那个营区风景很不错,有很多树木和花草。
母亲上前去对卫兵说明来意,他们立刻就让我们进去了。在会客室里,母亲又将我们的目的告诉一个军官。
﹃你不知道你先生在什麽单位?﹄那个军官问我母亲。他的神情好像很有些不耐烦。
﹃不知道。﹄母亲摇摇头。
﹃单位﹄这两个字对于我来说,虽不是第一次听到,但总是相当有趣的陌生字眼,我居然有那种闲情去欣赏这两个字,并且反覆地学着唸它,孩子的心究竟还是很容易给新奇的事物吸引的,卽使是在那末沉重紧张的心境中,也免不了要分心。
﹃不知道单位就无法找了!﹄那位急噪的军官说。
﹃请您帮帮忙吧!﹄母亲恳求地说:﹃我们是曲江来的呀!﹄
﹃你从重庆来的也是一样!﹄那个人不高兴地翻了翻眼睛,露出使人看了不舒服的眼白:﹃你根本不知道单位嘛,这里军区有好几千人,你叫我向哪里找去?﹄
﹃请您帮帮忙吧!我们来得很远。﹄
﹃卽然是你丈夫,他不会不通知你他在什麽单位做事的嘛!﹄那位军官说:﹃卽然你不知道,就证明他没告诉你,卽然没告诉你,你又怎麽知道他在这个军区呢?这完全不合理嘛!我不客气的说,你的身份来历都有问题!﹄
﹃我的身份来历都没有问题!﹄母亲说:﹃我丈夫和你一样也是国家的军官,请你不要那样地说话!﹄
﹃我说话怎麽样不对?﹄那个人圆瞪着两眼,气冲冲地说:﹃得罪你啦?﹄
﹃不是这个意思!﹄母亲说:﹃好了!好了!对不住!是我讲错了话,请你原谅吧!﹄
﹃原谅?哼!﹄他余怒未息:﹃老实说,不看见你是个妇人家没有智识,早就叫兵把你押起来了!你提不出证件来证明你的身份,你说你丈夫是军官,在这里做事,你连什麽单位都不知道!﹄
﹃好了!﹄母亲气得脸都黄了。眼泪盈盈欲堕:﹃我不求你,不找了!﹄
说完这两句话,母亲抱起我就往外面走。
﹃真是莫明奇妙的女人!﹄ 走了好几步,我们还听见那个人的声音。
﹃你才是莫明其妙呢!﹄我气愤极了,忍不住拼命大声地回头向他喊骂:﹃我找到爸爸,叫他把你押起来!﹄
母亲要禁止我和他吵,已经来不及了。她按我的嘴的时侯,我的话已经像机关枪弹般地放射出去了。母亲似乎有些害怕,她再也不停留,匆匆忙忙的外面跑。一直到了大门外面,才放慢脚步下来。
﹃虎儿!﹄她喘着气:﹃唉!你这个孩子!﹄
后面有沙沙的脚步声,我回头看看,有一个穿军服的人在铺满沙砾的泥路上追上来。我吓了一惊,以为是那个莫明其妙的傢伙追上来了,看看不是他,那是另外一个人,刚才他站在一旁听我们说话。
﹃妈妈!兵来了!﹄我喊道,心中认为这一定是来抓我们的兵,因为我骂了那个人。
母亲吃了一惊。她回身看看,索性站着不动,密切地注视着他。
﹃喂!这位太太慢走!﹄那个兵跑上来了:﹃慢走!﹄
﹃怎麽啦?﹄母亲狠狠盯他一跟:﹃你们还跟一个小孩子认真?要抓他?逮捕他?﹄
﹃不!不!这是什麽话?﹄他急得满脸通红,一面气喘,一面发笑:﹃你误会了,我是来帮你们忙的!﹄
﹃啊!﹄母亲也忍不住笑了:﹃真对不起!我以为……﹄
﹃没关系﹄那个人说:﹃也难怪你误会,那个人的态度实在太不好了。﹄
﹃那个人怪极了!我们找他帮忙,他不帮就罢啦,何必要这样对待我们呢!﹄
﹃他的太太和儿子女儿最近给敌机炸死了!所以他的精神有些不正常!心情很恶劣!﹄
﹃啊!﹄母亲的语调中露出无限同情:﹃那就难怪了!﹄
﹃你先生叫什麽名字,什麽阶级?﹄那个人说:﹃你告诉我好了!我替你查一下,也许会查得着。﹄
﹃那太感谢你了!﹄母亲说:﹃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要紧!﹄他说:﹃我的家眷去年来找我,也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得到,没有里面的人帮忙查问是不行的,这是军区,什麽都是机密的呀!﹄
母亲将父亲的姓名告诉他。
﹃范子彦?名字熟得很,﹄他的眼睛盯在我脸上,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一点线索:﹃好像常听讲过的,你等一等,我去替你打听打听。﹄
﹃在什麽地方等?﹄母亲的样子很兴奋,因为这一次有了很好的消息。那个人说名字熟得很,希望就大啦!
﹃到里面来好了!﹄他迟疑了一下:﹃你还是在会客室等吧!﹄
﹃就是刚才那个地方?﹄
﹃是的!﹄他点点头。
﹃不大方便吧?﹄
﹃你不必怕那个傢伙!﹄他说:﹃你是我的客人,他敢怎麽样?他要啰嗦我就去报告总值星官!﹄
我们跟着这个不知姓名的热心军官又回到会客室。那个脾气暴躁的人还在那儿坐着看报,看见我们又进来,觉得很诧异。睁圆了眼睛望我们,似乎仍有气忿之色。我也不甘示弱,以同样的眼色回敬他。他起先似乎想要质问我们一下,是我们的朋友对我们的热心招呼使他犹豫了。母亲虽然对他有同情,但仍然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她避开了他的目光,背着他坐下。我呢,自以为我的大眼晴会射出慑人的光芒,而且因为有了撑腰的人,我一直不放鬆地刻毒地盯着他。一直盯到他眼中的火焰熄灭,盯到他低下头去,我仍然毫不放鬆。丝毫不懂得他心中会有什麽感觉。
那位热心的军官拿起桌上的军用电话,摇了好几下,那木盒子装着的电话机给他摇得呼呼地响。
﹃喂!总机!要人事处!﹄他向话筒中说。
过了一回儿,他又说:﹃人事处吗?我是会客室,请你们查一查有没有一个叫做范子彦的中校?…………这里有他的家眷从曲江来找他!……没有?怎麽会没有呢?这个名字我都听着熟得很嘛!﹄
听到那一句﹃没有?﹄,母亲的神色就变了,她就站起来,紧张万分地看着他。我的眼光也从那个﹃恶人﹄转向这个﹃好人﹄了。
﹃应该有的!是!他好像是计划处有一个科长,是不是?你查一查看!﹄
母亲更加紧张了,她紧紧地握着椅子的背,咬着下唇。我似乎看见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不是计划处?是…××委员会,啊,好的好的!谢谢,我自己打电话去问×委会好了,谢谢!﹄
他挂上话,向母亲点点头说:﹃有的!﹄
﹃有的!﹄有的!啊!就是这麽简单的两个字!可是这两个字有多少的力量啊!啊!爸爸!爸爸!我已经忍不住就要喊出来了!我知道,只要几分钟,只要几分钟,爸爸就会到这里来看我们。我就可以像一只小鸟般地扑到他的怀中,他会抱我,亲吻我,让我痛哭一场。从此,一切的噩梦都成为过去,一切都成为过去了!啊!爸爸!我认得出他不呢?我从未见过面的爸爸!是的!一定认出,用不着介绍的!爸爸!我们走了多长的路,捱了多少辛酸才到此地啊!我们终于找到您了!我哭了!泪水流满了面颊!母亲也流泪了,泪水在她眼眶中盈盈欲堕,她的嘴上却展开了一个凄然的微笑。我再也忍耐不住,扑倒在她的怀中,埋头地哭。母亲轻轻地抚摸我。我发觉她的手很冷。
那位军官又打电话了,我们才能暂时地收慑心神,屏息着听:
   ﹃×委会?我是会客室,有没有一个范子彦中校?……好的,第几组?第五组组长,好的,……总机?要×委会第五组!﹄
第五组!组长!这就是我爸爸!我爸爸!
   ﹃×委会第五组吗?我是会客室,范组长在吗?……好的,请他听电话!什麽他不在?那里去了?开会去了?……在那里开会?……远不远?﹄
他着急地用力摇电话,
﹃总机,再摇第五组!他妈的!话没讲完就挂上了!怎麽搞的!……喂!×委会第五组吗?我是会客室!怎麽搞的嘛?话还没讲完!你们组长到什麽地方开会?……找一找嘛!……我知道他开会不能会客!谁叫他会客呀?他的家眷来了……从曲江来的,刚刚到……现在在会客室等他……你们通知他一下吧!……你们通知他一下吧!……好的:我叫她等!﹄
电话挂上了,军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向我们说:﹃他开会去了,现在我叫他们通知他,大概等一下就来了,你们在这坐坐等一等吧!我还有事,要回我的办公室去一下!﹄
﹃怎麽?你不是在这里办公的?﹄母亲慌忙地问。
﹃不是,我在总务处!﹄他说:﹃你在这里等好了。有什麽事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找总务处李参谋就行!﹄
他又转向那个怪脾气的军官:﹃这位是×委会范组长的太太,我有事要先走,请招呼一下!﹄
没有等到对方回答,他已经走了。
这里留下了我们两个人和那个军官。那个人脸上的敌意已经没有了,但是并不理睬我们。他一声不响地坐着看报,我看见他手上的报纸在微微颤动。
母亲很不耐烦地站起来,来回地踱着,又坐下来,坐一会,又再站起来。一面替我整理整理衣服,一回儿又抹抹她自己衣上的皱纹,眼睛紧紧地看着门口。门外有些军人走过,每一个我都以为可能是我父亲,但是又每一个都不像。真的,每一个的出现都使我心跳,只要有一个人是走进来,望着我们的我就準备着要跑过去迎接了。我们枯等了许久,有几个人踏进斗内来过,但看他们对我们略投一瞥就走开的神情,我就知道都不是了。可是,我多麽焦急啊!我对每一个出现的人都要究研一下,都要看看是不是我梦寝中也在想念的,从未见过面的爸爸。
过了许久许久,终于有一个人向我们走来了。他的关切的神色是和以前的几个略投一瞥的人大不相同。他远远地就向着我们笑,非常和气。我以为他就是爸爸,可是,当他走近的时候,我发觉他令我很失望,卽使他是爸爸也会令我很失望。他没穿马靴,也没有雪亮的徽章。人也不很高大,也不神气。他是个小个子,穿着并不神气的军服,穿着橡胶鞋!
这就是我的父亲?我不相信:他一点也不像那张照片。一点点也没有。我抬头望望母亲。母亲的神情也不像是会见多年不见的丈夫的样子,可是她有些紧张,她站起来了。
﹃您是范太太?﹄来人一直走到母亲的面前,提出问题。
﹃是的!﹄母亲疑惑地看他:﹃你是?……﹄
﹃我是何参谋。﹄他说:﹃是范组长那一组的。事先不知道太太来,没有去迎接。﹄
﹃不敢当!﹄母亲说:﹃何先生太客气了,请问外子现在在什麽地方?﹄
﹃组长正在开会——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他说:﹃刚刚我们已经通知他了。他说他无法离开,叫我先来招呼一下。﹄
﹃啊!﹄母亲轻轻嘆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要表示什麽。
我的心中却不大好受,我不明白父亲为什麽不出来。可是我立刻就转变为高兴了,因为我听说﹃很重要﹄的﹃会议﹄,我虽还不懂﹃会议﹄是什麽,但是我懂得﹃重要﹄的重要,我知道父亲是﹃组长﹄,必然是个很大的官,很大的人物,有了这麽伟大的父亲,我知道我的一切梦想都可以实现了。所以,我想,我是应该高兴的。
﹃那麽,他什麽时候才开完会?﹄母亲问何参谋。
﹃也许要开到中午!﹄何参谋说:﹃你现在住在那里?我先送你们回去休息吧?﹄
﹃我住在城里的旅馆。﹄母亲说:﹃不过,我不想回去了,这一边有没有可以住的地方?﹄
   ﹃没有旅馆,﹄何参谋说:﹃这样吧,我干脆替你把房子租下来,这附近有些老百姓房子,倒还便宜,不过房子不大好就是了。反正你们也要搬到这边来住的,是不是?﹄
﹃是的!﹄
﹃就在这前面,你看!﹄他指着军区外面:﹃那边有一些民房,有个陶老板我认识他,他家也许有房间可以分租。﹄
何参谋带我到那些民房那边去,找到了一个干枯的老头儿,用土话和他打交道,问他有没有房间出租。
﹃没有了!﹄他说。
何参谋不相信,叫我们在外面等,他自己进去看,看了半天,他出来了。
﹃太太!﹄他对母亲说:﹃真的没有空屋子了。除了和厨房相连的一座草屋之外,什麽空屋都没有了。﹄
﹃草屋也行!﹄母亲说:﹃只要可以遮风挡雨就行了!我们又不是什麽人物,有住的就行啦!﹄
﹃那怎麽行?﹄何参谋说:﹃回头组长会说话的,﹄
﹃没关系!﹄母亲打断他的话:﹃这是我自己的主张。他管不了!﹄
何参谋跟老头子说要租草房子。老头子摇摇头:
﹃那是我们放家俱的,不能住!地方不好!﹄
﹃可以住!﹄母亲说。
他拗不过我们,只好答应了。
何参谋领我们到后面去,我们发现那座草屋并不像想象中那末坏,它的一半是厨房,有炉灶,有大锅,有人在灶里烧草,火舌在跳跃着。另一边是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面堆放着许多杂物桌椅和锄头钉耙。
﹃这样的地方,能住麽?﹃何参谋问母亲:﹃太不像样了吧!﹄
﹃不!我满意极了!﹄母亲说:﹃这样的地方再好不过了!﹄
﹃那麽——﹄何参谋说:﹃我回去叫两个兵来帮帮忙收拾收拾吧。﹄
﹃不必了!﹄母亲说:﹃我自己来就行。﹄
﹃那总是要的,我立刻就去叫,我们有几个勤务兵的。还有,太太行李是在那一家旅馆?我叫人去取。﹄何参谋热心地问。
﹃我们没有行李。﹄母亲苦笑着摇头。
﹃一点也没有?﹄他一定是觉得很奇怪。
﹃本来有一点,已经在途中丢了,现在只有身上这一点衣服和这一个小包袱。﹄
当他注意到我母亲手上的小布包的时候,我发觉他的表情非常奇特,以乎有些不相信。
何参谋走了不久,又带着两个士兵回来,他叫他们将草屋子收拾干净,又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张木床来,是乡下的那一种,又大又笨重。两个兵加上四个老百姓才抬得动它,搬到草屋的房间里,然后他们又找了些纸来将土壁糊好,足足弄了大半天,才算弄好。一间草舍居然也很像样了。
午饭是何参谋叫兵到街市上的饭馆子叫来的。当我们坐在这﹃新﹄房子里吃饭的时侯,那两个兵当中的一个还留下来替我们添饭倒茶,打热水洗脸,伺候得十分週到。而且对母亲非常地尊敬,态度恭敬极了。并且还喊我做﹃小少爷﹄。在这段时间中,我快乐得很,我知道了父亲必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我已经开始陶醉起来了。
我怀着无比的欢欣吃完这顿饭,很快地就坐在椅子里睡着了。朦胧中觉得有人将我抱到床上放下,替我盖上被子。我想那大概是母亲。
梦中,我感到自己好像处身于童话中的皇宫里,到处都是金光耀目,彩色斑烂,我的父亲就是国王,母亲是皇后,一同高高地坐在宝座上,微笑地看着我。我正跪伏在父亲的膝盖上。我的心中有无限的幸福的感觉,同时,我的心中又隐隐地作痛,回想起那一切的辛酸,我的泪又溢出来了。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一切都是梦幻,我回到现实来了。
我彷彿听见母亲在和什麽人说话。口音很陌生。我想那大概是何参谋,我很奇怪这顿饭为什麽还没有吃完。我张开眼睛看看,发觉有一道强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我的身上,太阳已经偏西了。母亲和一个军官对坐着,两个人都瞧着我,似乎都满怀心事。
   ﹃醒了!﹄母亲低声地说,她的神情有些忧郁,和早上那种紧张又不相同。她这句话好像是向我说的,因为她的目光注视着我,而不是向着那个人。
那个人的脸看来很陌生,细看时又有些熟悉。他并不是何参谋。他的身材很高大魁梧,眉毛很黑很浓,鼻子高挺而微弯,嘴唇很厚,脸色很严肃,根本就没有一点儿笑意。他坐得很端正,腰挺得很直。我发觉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恼怒的光芒,好像总是在生谁的气。我对他有些惧怕,我爬起来,不自主地用戒惧的眼光望他。
﹃虎儿!﹄母亲过来抱我下床:﹃你看是谁来了?﹄
我被那个人的威严镇慑住了。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怕他。可以说,我怕得很。我紧贴着母亲,不敢动。
﹃这孩子!﹄母亲说:﹃天天想爸爸!做梦也喊爸爸。现在见了爸爸倒不认识啦!快喊爸爸呀!﹄
啊!爸爸!他就是爸爸!我的心在狂跳,所有一切的委屈,悲伤,期望和梦想,都交集在一起。我的泪水涌到了眼眶,我要奔过去拥抱他,让他抱起我,让我在他怀中好好地痛哭一场!是的!要痛哭一场!我期待了多久啊!
﹃爸爸!﹄我向前跑了两步,可是我忽然不自主地停步了。
爸爸的黝黑脸上的神色仍然是那麽地冰冷的,仍然是用含着愠怒的眼光看我,并没有一点点笑意。他也没有移动一下,丝亳没有準备接受我的意思。
我望望母亲。她轻轻地推我一下。
﹃喊呀!﹄她的声音是颤震的。
﹃爸爸!﹄我再次地喊了。
爸爸并没有答应。他的愠怒的目光像电鞭般地闪扫过我的身上,使我战慄。他站起来,戴上他的军帽。
﹃我走了!﹄他的声音是平淡的,冰冷的:﹃明天再谈好了!﹄
说完他就向外面走,似乎毫不注意到我的存在。
﹃子彦!﹄母亲叫了一声,她的眼内已经含满了泪水。
他停了步,但是并不是立刻就回头,似乎经过了好几秒钟的考虑,他才转过头来,他的神色仍然没有变,一样地冰冷,一样地愠怒。
﹃还有什麽事?﹄他说。
﹃没有了!﹄母亲的嘴唇的肌肉在剧烈地颤动,她低下了头。
他又举步走了。可是母亲忽然又喊住了他。
﹃子彦!你!﹄母亲像是乞求般地,声调非常自卑,而且两颗泪珠已经滚下来了:﹃你不和虎儿拉拉手?﹄
﹃爸爸!﹄我仰望着他的铁青的脸,母亲在后面推我上前。
父亲的脸色似乎是永远不会有半点变更的,比我从照片上看到的更加严峻。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伸出了右手。看他那种冰冷威严的样子,我不敢伸出我的手。
母亲把我的手拉上去和他相握。
我们父子的手终于握在一起了。然而只有轻轻的一握,只有那麽轻轻的一接触。他就放开我的了。
﹃我有事,要走了!﹄他说,语气是冷冰冰而急躁的。
他走了。他没有抱我,没有将我举起,一些亲热的高兴的表示都没有,比两个陌生人相会还要陌生!
我的梦粉碎了!我受得了空袭的威胁,忍得住饥饿,却再也无法抵抗这种失望的痛苦。
是的!我失望极了!还有什麽事比这一件更残酷的呢?我倒在母亲怀中痛哭。我不明白父亲为什麽这样子对待我。
我没有发问。一则不敢,二则哽咽已经使我不能讲话。
母亲的泪滴在我的额上。我们默默地流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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