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看到別人家的繡球（hydrangea)大朵大朵的， 好生羨慕。 那天正好看到有在賣， 粉粉的在盛開， 心裡一痒痒就買回來種下了。這兩天看着它怎麼變了顏色， 便上網去查。 發現原來這種繡球真是一種因為土質而會變色的繡球，紅色可以變為藍色， 粉色可以轉為綠色。網上專門有人教怎麼改變土質讓花變色的方法。有人甚至嘗試往澆花的水裡兌上醋使土壤變酸讓花朵更明艷。。。當然如果土壤和肥料或環境不對， 花朵還會掉色。

我常常跟家人講， 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女兒生在了北美。讓她在這樣一個乾淨，祥和， 快樂和自由的土壤中生根，發芽，開花和結果。

對於我這個母親的收穫之一就是孩子的成長過程常常勾起我已經忘卻了的兒時的回憶。和上小學的女兒談起我的小學，她的反應就已經是詫異和不解的了。誒，她那裡知道這僅僅是那時的一個小學生最普通的故事啊。

比如說，上小學前， 我就常常聽到和看到自殺的人。 我還曾跟小朋友趴在窗戶上看到黑屋裡被關的資本家，有的後來撞牆自殺， 有的放出來也瘋癲了，在大街上亂跑。而我卻是唱着歌頌偉大領袖的“東方紅”和另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開始我的一年級的。

再比如，不光每天要唱頌歌，還要每天背誦毛主席語錄“老三篇”。背不下來是不行的。 還好我從來沒有問題。 我的字寫得好，作業經常被當樣板在班裡被傳看，我的成績也非常好，數學語文總是得雙百。我非常喜歡讀書，小朋友也跟我很好， 每次選紅小兵時都給我舉手投票。按道理我應該在學校很快樂，可我不快樂，因為我似乎永遠當不上標誌着榮譽的紅小兵。為什麼？ 因為大人們文革派系的鬥爭。再一次班裡的表決通過後， 公布結果的大會上還是沒有點到我的名字。那天，你的外婆問我，為什麼我的臉很蒼白，我沒有告訴她，但其實我心裡很難受，隨後我整整病了一個星期。這次的經歷教給我的是，全體投票通過那只是形式。別太當真。這就是我小學一年級第一次深刻的成長經歷。

你外婆又被人說是流氓， 原因是，她是來自上海的大小姐，看着我們班裡的有些小同學拖着鼻涕，滿頭滿腦的灰，衣服又髒又破， 實在看不下去，就叫老師帶着孩子們來我家， 共同給他們洗手，洗臉，甚至洗澡。 那時讓我看到善良之花在那時那個土壤上是不 應該長出來的。

二年級，因為換了個年輕老師，她完全不了解從前的派系紛爭， 我就在沒有選舉的形式下，很快地入了紅小兵。 學校有個同年級的小姑娘在大會上被批鬥， 因為寫反動標語。寫反對標語？她？我還記得我當時內心一片茫然。我太不了解這個成人世界了。我還模糊記得她幼小的身體低頭站在那， 我看到她亂發後面的沒有血色的臉。後來呢？ 她消失了。。。搬走了？ 關起來了？死了？ 沒人知道， 沒人關心。 連自身都難保了。 我每天被告誡不能亂畫亂寫，“即使你寫下毛主席萬歲， 也保不准被人改動變成反對標語。。。那時牆上到處是貼着死刑犯的照片下面畫着紅色叉叉的大報。廁所四周滿是內心齷齪的人畫的下流而不堪入目的畫，這些殘酷的環境現在想來都不寒而慄更何況當時對於一個小學生呢，孩子，你現在不會明白的。

 我那時逃避的辦法就是看書然後做白日夢，回到古代，那裡有着像唐詩宋詞裡描述的美好夢境；或到一千零一夜裡面的公主的花園裡躲起來。

有一次，我們這些小屁孩子被要求寫批判林彪的文章，犯了愁， 只好求大人幫忙， 結果我被選上上台朗誦“自己”的文章， 我還記得大人的囑咐， 所以到結束時，我一定要高喊“下面我帶領大家高呼口號：毛主席萬歲！”要稍停一下，等下面人的呼喊，然後：“ 共產黨萬歲！”， 還要有振臂高呼的動作。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上的台和做的一切動作， 從頭到尾像個木偶般，現在想起來都難受。

你問我腳上的疤痕，那是二年級時參加了農村的夏收，每個小孩兒一把大鐮刀， 我揮起鐮刀朝麥子砍下去卻一刀砍在了自己的腳上。

三年級時，我們去了一個槍斃犯人的批鬥現場。 犯人們被五花大綁壓上台，被宣布被判死刑，立即執行時， 我看到有犯人當場就攤了。然後在呼聲震天中被強行拉走。孩子， 我不能繼續了， 在這裡已經是兒童不宜了。

我們去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 回來後老師問誰哭了的小孩舉手，如果哭了就說明具備無產階級的感情。我被驚了一身冷汗，因為我沒有哭。我旁邊的小朋友舉手了，她後來偷偷告訴我其實她看的時候是用吐沫抹在了眼睛上。原來可以這樣。

記得有一次，站在烈日下學習什麼新的指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我從噁心到頭重腳輕，到頭暈目眩，可是當時請示老師休息的念頭想都不敢想，因為那是偉大領袖的指示， 非同小可，最後終于堅持不住一頭倒下。

課上倒背着手聽課很不舒服便把手放下來， 還在膝蓋上畫了個花， 結果被連續批了半堂課。這老師為什麼會這樣對我， 因為這學期老師又換了，她又屬於文革派系的了。

一個勁的低頭掃教室，灰頭土臉的，被悄悄告知，別的小孩都很聰明， 等老師來了才動手， 而我呢，從來不看， 一直悶頭傻干直到累了才停下來，而偏在此時老師進來了。。。。。。；我那時上中學的哥哥， 你的舅舅也苦惱的很， 只有出汗的同學才能受到表揚， 而我可憐的哥哥偏偏是活干的多，卻不愛出汗， 所以從來評不上先進。

我那時每天除了上課就是盼着長大離開學校， 離開這裡。

小女今年要上初中了， 我上初中的故事她能懂嗎？

初中一年級時下鄉到外面一到兩個星期去幫農民夏收。三天三夜不休不眠地干。累倒了， 累病了不說，經常午飯也取消了，到了晚上餓得頭髮昏，腿發軟，手哆嗦着接過盛着滾燙的棒子麵粥的鋁製飯盒，一傢伙就扣在腿上，跑回去洗下腿上滾燙黏黏的稀粥， 又去村裡的衛生所上藥。這天的晚飯也泡湯了。

食堂門口還有個搜身的。說是不能浪費糧食。男女生飯給的一樣多，男生吃不飽，女生還不能剩下，因為要搜身。 看着男生都餓得不行， 發了善心， 把自己的一個饅頭送給了其中一個男生，這引起了軒然大波。老師認為違反規定，把這個男生好一陣的批判。男生一氣之下半夜出走，經過了一夜才找回。 我也因此內疚地哭了一宿。

我在這裡講了這麼多， 其實基本上沒怎麼敢跟小女講。 她不會明白的。可我們小時的經歷這些是繞不過去的。我們是生長在不同的土壤里的花朵。在我們那個土壤里，澆花的水名叫“冷酷”， 灌溉的肥料是“虛偽”，長出的是被打掉尊嚴的，掉了色的花朵，有的還成了惡之花。我這個在北美自由快樂的土壤里長大的孩子能懂嗎？

孩子，我跟詫異的她說， 將來好好看看中國歷史， 尤其是現代史， 你有一天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