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麥麵
李長聲
吃一碗蕎麥麵,好些日本人會想到江戶味。池波正太郎的武士小說里常有人吃,就為了表示他寫的是江戶時代。
用石臼把蕎麥磨成粉,擀麵條吃,始於江戶時代(1603-1867)之初。蕎麥麵的歷史遠不如小麥粉麵條古老,原因之一是蕎麥無黏性,不經煮。起初做“蕎麥搔”,如今蕎麵館還拿它當下酒菜。將近半個世紀前我曾被下鄉,吃過玉米麵做的“嘎兒”,類似“蕎麥搔”。切面,叫“蕎麥切”,本來是寺廟的伙食,所以蕎麥麵會吃得那麼簡素,好似禪宗庭園的枯山水。德川綱吉當上第五代幕府將軍的時候(1680年),街上出現賣蕎麥麵的挑子。到了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執政,江戶時代過去百餘年,人們的喜好從烏冬麵轉向蕎麥麵,蕎麵館多過烏冬麵館,從此便有了“江戶蕎麥,京阪(京都、大阪)烏冬”之說。摻小麥粉啦,熬木魚汁啦,澆熱湯啦,冷水淘啦,用笸籮或者蒸籠盛上桌啦,吃法基本上定型,流傳至今。吃蕎麥麵還上來一壺煮麵的熱湯,正所謂原湯化原食。
和平年代人們把吃喝奢侈化、遊戲化,天保年間(1830-43)幕府為重建財政而斷行改革,提倡勤儉,矯正世俗,嚴禁大吃大喝,而蕎麥麵館是日常生活里的吃食,屬於低消費,借勢大發展。德川幕府將交出權力的1860年,也就是萬延元年(大江健三郎寫過《萬延元年的football》,乃贏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代表作之一),江戶人口推定為一百二十萬,街上有三千七百六十三家蕎麵館,相當於三百二十人有一家。
去年旅遊山形縣,趕上蕎麥花開。稻子黃了蕎花白,地頭還開着嫣紅的彼岸花。山形人愛吃蕎麥麵,可能從信州(長野縣)傳來的,但吃法不同。叫作“板蕎麥”,盛在長方形木盒裡,黑而粗,煮得比較硬,有嚼頭。江戶的傳統吃法是蘸一點點佐料汁,刺溜刺溜往嘴裡吸,讓京都人聽來很沒有教養。可能佐料汁沒有東京那麼咸,山形這裡是夾起一筷子全蘸進碗裡。現在東京有一千三百萬人口,不是老東京人能生,大半是外地人遷入,“江戶蕎麥”之說早已過時了吧。
吃罷想起了松尾芭蕉詠蕎麥:
蛾眉月當空
朦朦朧朧一片白
滿地蕎麥花
(三日月に地はおぼろ也蕎麥の花)
蕎麥花是白的,白居易也寫過: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門前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對照一下便看出俳句是如何短小的——它沒有背景的描寫(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沒有行動的敘述(獨出門前望野田),只寫了“月明蕎麥花如雪”。而且,白居易強調的是“明”,芭蕉則是寫“朧”,蒙朦朧朧。這情景恍如川端康成《雪國》那句有名的開頭:穿過國境長隧道就是雪國了,夜的底下變得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