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西遊記》（7）

第三十回寫唐僧被黃袍怪所困，豬八戒（呆子）前往花果山請孫悟空救唐僧，“真箇那呆子跳將起來，踏着雲，徑望東來，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順風，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蓬一般，早過了東洋大海”。

這段文字所體現的想象力大概是登峰造極的了。

豬八戒不是直接去搭救唐僧，而是去請孫悟空，是因為豬八戒低能。因為低能，我們只好央求他人。因為我們低能，就會有他者與我們爭搶功勞——風把自己變成“順風”，幫助豬八戒加快速度，一旦豬八戒搭救唐僧的計劃最終實現，風就會有一份功勞，反正豬八戒的功勞會被瓜分，那份功勞即使不被劃歸給風，也會被歸因於唐僧的命大。更氣人的是，豬八戒能夠騰雲駕霧，從根本上就用不着風的微不足道的幫助，但卻無法擺脫風的幫助，這樣的“幫助”簡直就是糾纏。最氣人的是，如果硬要說風有一份功勞，風立下這份功勞與其說是通過幫助豬八戒，不如說是通過利用豬八戒——這個風“撐起”豬八戒的“兩個耳朵，好便似風蓬一般”。

象徵“低能”的豬八戒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唐僧最終因為聽信豬八戒的挑唆而趕走了孫悟空，後來被黃袍怪所困，第三十回寫豬八戒為了請孫悟空搭救師父來到花果山：“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看時，原來是行者在山凹里，坐在一塊崖上，面前有千把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聖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如今既到這裡，必定要見他。’那呆子又不敢明明的見他，卻往草崖邊溜啊溜的，混在那些猴子當中，也跟着磕頭。那大聖早看見了，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野人，拿上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裡來的野人？’八戒低着頭道：‘不是野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這裡那有你這個人來。’八戒低着頭，拱着嘴道：‘不羞，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託認不得，說是甚麼野人。’行者道：‘抬起頭來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麼，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行者忍不住笑道：‘豬八戒！’他聽見一聲叫，就一轂轆跳起來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

當初，孫悟空因為豬八戒的挑唆而被師父唐僧趕走，豬八戒由此“得罪”了孫悟空。我們已經得罪了一個人，當我們必須求助於這個人的時候，我們就會抬不起頭來——豬八戒長時間地只能“低着頭”。一旦我們得罪了他人，這個人就會假裝不認識我們，我們也知道那只是假裝，並進行指責，但這些指責更適合的是我們自己——豬八戒指責孫悟空“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託不認得”，但豬八戒當初並沒有因為與孫悟空“兄弟也做了幾年”而不去挑唆。因為得罪人，我們早晚會把自己最醜惡的部分大白於天下——豬八戒“把嘴往上一伸”，還說什麼“你看麼，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豬八戒的嘴是最醜惡的，因為挑唆是用嘴來完成的。因為得罪人，對方把我們戲弄得差不多了的時候終於表示認識我們，我們竟然會因此而以為自己取得了偉大的勝利——孫悟空說出“豬八戒”三個字，豬八戒簡直是欣喜若狂，好像是自己成功地讓孫悟空想起了自己現在面對的人到底是誰。總之，“得罪人”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就我所知，這段文字的幽默意味登峰造極，因為它包含了一連串的三個高潮——豬八戒對孫悟空假裝不認得自己而進行指責、豬八戒希望通過自己的嘴讓孫悟空想起自己、豬八戒因為孫悟空終於說出“豬八戒”而興奮莫名。

第三十二回寫金角大王對銀角大王說：“我當年出天界，聞得人言，唐僧乃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壽長生哩”。

如果說“延年長生”是一般人的追求，那麼，好人因為自己的肉具有讓人“延年長生”的功能，將激發一般人的殺機，這些一般人將因此而成為殺人的惡人，而且是長生的惡人。總之，好人只能給自己帶來毀滅，給世界帶來老而不死的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