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唐詩（10）

1、公無渡河：“黃河西來決崑崙，咆哮萬里觸龍門。波滔天，堯咨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殺湍堙洪水，九州始桑麻。其害乃去，茫然風沙。被發之叟狂而痴，清晨臨流欲奚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骨於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

有言外之意的是“黃河西來決崑崙，咆哮萬里觸龍門”。“決”的意思是衝破，“崑崙”是山名，“咆哮”的意思是猛獸的怒吼，“萬里”指的是路途的極遙遠，“觸”的意思是撞擊。

“崑崙”是一座山，靜止不動，“黃河”從“西”而“來”，最終“決崑崙”，這是黃河的勝利，但首先是黃河對崑崙的進攻，沒有進攻就沒有勝利；黃河去“觸龍門”，這是黃河對龍門的進攻，黃河正式進攻龍門之前已經“咆哮”着走過了“萬里”的路程，也就是表現出了持久而飽滿的鬥志，進攻需要不同尋常的激情。

“進攻”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2、夜泊黃山聞殷十四吳吟：“昨夜誰為吳會吟？風生萬壑振空林。龍驚不敢水中臥，猿嘯時聞岩下音。我宿黃山碧溪月，聽之卻罷松間琴。朝來果是滄洲逸，酤酒提盤飯霜栗。半酣更發江海聲，客愁頓向杯中失。”

有言外之意的是“龍驚不敢水中臥”。

這句詩呈現出知識的外觀，是關於“龍”的一條知識：龍是因為受“驚”嚇就“不敢水中臥”的動物。知識是邪惡的，因為知識只是讓我們能夠損害生靈——如果我們想讓龍“不敢水中臥”，我們只消讓龍受到驚嚇。

“知識”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3、春日醉起言志：“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覺來眄庭前，一鳥花間鳴。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

有言外之意的是”一鳥花間鳴”。

一個人站在一叢花的前方，聽到鳥的鳴叫聲，於是作出這樣的判斷：“花間”有“一”只“鳥”。作出判斷需要我們有足夠敏銳的視覺和聽覺——眼睛能夠看見花，耳朵能夠聽到鳥的“鳴”叫聲；作出判斷還需要我們有相當的知識，譬如有“發出鳥鳴聲的地方必定有一隻鳥”這樣的知識。作出判斷還可以直接指導我們的行為，譬如我想好好欣賞鳥鳴，我就不走得離這叢花太近，因為鳥通常是不願意離人太近的動物。

“作出判斷”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有言外之意的還有“春風語流鶯”。“流”的意思是往來無定，此處當指飛行。

這個世界上有“春風”，還有既能飛又能言語的“鶯”。春風帶來我們肉體上的舒適，鶯及其“語”和“流”帶來我們精神（審美）上的愉悅。

“世界”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4、訪戴天山道士不遇：“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有言外之意的是“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

響起“犬”“吠”的地方就有犬，響起“水聲”的地方就有水，犬作為動物離不開水；“雨”是水的一種存在方式，“桃花”因為“帶雨”而“濃”，也就是充滿生命力，桃花作為植物離不開水。

“水”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5、灞陵行送別：“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我向秦人問路岐，雲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關落日浮雲生。正當今夕斷腸處，驪歌愁絕不忍聽。”

有言外之意的是“古道連綿走西京”。“連綿”的意思是接連不斷，“走西京”的意思是跑向西京。

跑是腳的動作，一條“古道”，即使是“連綿”的古道，因為沒有腳，不可能跑向任何地方，現在有人說這條古道“走西京”，可見這個人產生了錯覺。如果這個人是想前往西京，因為有這樣的錯覺，他就可能站在這條古道上，一動也不動，以為跑向西京的古道可以把他順便捎帶到西京去，這就耽誤了自己的正經事。

“錯覺”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6、南陵別兒童入京：“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有言外之意的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蓬蒿人”的意思是貧賤之人。

有人說我是“蓬蒿人”，但我並不是蓬蒿人，說我是蓬蒿人的人錯了，我“仰天大笑出門去”，這是得意忘形，我得意忘形，與其說是因為我不是蓬蒿人，不如說是因為有人犯了錯誤，別人犯錯誤我卻得意忘形，這是幸災樂禍。得意忘形的本質是幸災樂禍，而且還是危險的——因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隨時有可能摔倒。

“得意忘形”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7、題峰頂寺：“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捫”的意思是撫摸。

一般情況下，我們的手遠遠夠不着“星辰”，如今，我們可以“舉手捫星辰”，似乎我們的手有了什麼神通，不是我們的手有了神通，而是我們現在是在“峰頂寺”，也就是處在某一高度之上。高度讓我們陶醉於自己能夠“舉手捫星辰”這樣的奇蹟。因為有這樣的興奮，我們不容易平靜，而是容易大喊大叫。正當我們想要大喊大叫的時候，有人開始潑冷水：不要“高聲語”，除非你不怕“驚”醒“天上人”所引起的後果。

“喜愛高度”和“喜愛潑冷水”這兩條人性共同促成了《題峰頂寺》這一“天才悲劇”。

8、山人勸酒：“蒼蒼雲松，落落綺皓。春風爾來為阿誰？蝴蝶忽然滿芳草。秀眉霜雪桃花貌，青髓綠髮長美好。稱是秦時避世人，勸酒相歡不知老。各守兔鹿志，恥隨龍虎爭。欻起佐太子，漢皇乃復驚。顧謂戚夫人，彼翁羽翼成。歸來商山下，泛若雲無情。舉觴酹巢由，洗耳何獨清？浩歌望嵩岳，意氣還相傾。”

有言外之意的是“春風爾來為阿誰？蝴蝶忽然滿芳草”。“爾”的意思是你，“阿”無實義，“誰”的意思是什麼。“春風爾來為阿誰”的字面含義是：春風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春風爾來為阿誰？這是一個問題，是向“春風”提出的問題。春風不可能回答任何問題，必須由提出問題的我們自己來解答這樣的問題。解答問題需要我們有知識，回答此問題需要的知識是：一個人的意圖體現在他行動的結果上。有了這樣的知識，為了弄清春風“來”的意圖，我們只需弄清春風來到這裡之後引起的後果，這就需要我們有功能正常的感覺器官，終於，我們的眼睛和鼻子發現了春風引起的後果——蝴蝶忽然滿芳草。春風來這裡的意圖是什麼？就是要促成“蝴蝶忽然滿芳草”這樣的場面。

“解答問題”受到了隱秘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