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認錯”
在大眾場合指出一個中國人的錯誤,即使你沒有任何惡意,人家會覺得你這是在宣戰,他這一輩子也難以忘記這件事。
厭惡錯誤是一種根深蒂固的人性,《聖經》“創世紀”說亞當和夏娃犯下偷吃禁果的錯誤,從此就有了無窮無盡的生命的痛苦;中國語言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樣的格言,折射的也是對錯誤的恐懼。
中國文化似乎對“永遠正確、絕對正確”有特殊的偏好。孔子居然自稱進入七十歲之後就能夠“從心所欲而不逾矩”,這正是“絕對正確”的意思。任何人只要說自己絕對正確,他大概就是絕對不正確了。孔子他老人家帶給中國文化的負面的東西,主要的可能是對“絕對正確”的着迷和對一切過錯的恐懼——孔子研究《易經》的主要目的是什麼?是避免犯嚴重的錯誤,而不是追求真理。
普通中國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承認自己犯了錯誤的。了解民族性格的政治家,也就是能準確地戳到人們痛處的人。四十年前,“寫檢討書”風行於我國的政治生活中,寫檢討書的實質是迫使人們承認自己犯了錯誤,讓一個人寫檢討書,對於這個人乃是一種相當嚴厲的處罰。
只有在缺乏寬容精神的民族那裡,人們才會對自己的錯誤有病態的諱莫如深。一個中國人一旦有了足夠的權勢,對於這樣的人來說,非常之大的一個誘惑,是千方百計地把自己描畫為絕對正確、永遠正確。
我國的政治生活中經常冒出不誠實的說法,但這不是因為中國人喜歡不誠實,不誠實只是某種後果,導致這一後果的原因之一,是人們對“我絕對正確、永遠正確”的病態的喜愛。“我們不能用改革開放前的三十年和改革開放後的三十年相互否定”,這一瘋瘋癲癲的說法,其目的卻是明確的,那就是要維護“我們絕對正確、永遠正確”的光輝形象。
一個民族迷醉於“絕對正確、永遠正確”,只能表明這個民族心理上還是一個兒童。
達爾文年紀輕輕的時候就悟出了進化的基本原理,卻一直要等到半路殺出個華萊士,這才在老朋友們的一再催促下,最終出版《物種起源》,這時候的達爾文已經五十歲了。從基本原理的發現到一個理論體系的成熟,這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其實更是一個不斷的自我糾錯的過程,不能設想達爾文會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貫正確、絕對正確”的人。人是多麼容易犯錯誤的動物啊。
真理是什麼?真理是一千次錯誤之後正確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