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西遊記》（2）

第四回寫孫悟空嫌弼馬溫官小而返回花果山，群猴都來叩頭：“恭喜大王，上界去十數年，想必得意榮歸也？”孫悟空疑問：“我才半月有餘，那裡有十數年？”群猴就說：“大王，你在天上不覺，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

“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這是一種知識。知識來之不易。為了獲得這樣的知識，我們必須有各種直接和間接的體驗：既體驗“下界一年”，又體驗“天上一日”，前者是費時的——我們必須花一年以上的時間，後者是難上加難的——除非我們有飛天的神通。

第五回開始寫孫悟空偷盜：偷蟠桃園的仙桃、偷王母娘娘宴席上的酒，再就是偷吃太上老君的仙丹。

孫悟空是神偷。實際上，中國古代小說里充斥着神偷，光是《水滸傳》裡就有時遷和白勝。或許，世界上最津津樂道於神偷的，正是中國人。

第五回寫孫悟空在蟠桃園，“（偷）吃了幾個桃子，變做二寸長的個人兒，在那大樹梢頭濃葉之下睡着了”。

孫悟空可以“變做二寸長的個人兒”，這是神通。有了神通，生存將變得簡單——我們睡覺將用不着專門的床，而是可以在幾乎任何地方安寢；因為我們有神通，一切事物都將具有更多的功能——大樹的“梢頭”能成為其他生物的安寢之所。是“喜愛神通”促成了這段想象性的文字。

第五回寫“王母娘娘設宴，大開寶閣瑤池，做蟠桃勝會”。

中國古代是男權社會。王母娘娘是女子，卻“大開瑤池寶閣”，招待各路神仙。這是不同尋常的做法。或許，中國人把地上做不到的事情搬到了天上。

第五回寫孫悟空使用“定身法”：“大聖捻着訣，念聲咒語，對眾仙女道：‘住，住，住！’原來是個定身法，把那七衣仙女，一個個睖睖睜睜，白着眼都站在桃樹之下”。

“定身法”是怎麼被想象出來的？或許是這樣的：佛教寺廟裡，眾多的寫實性的羅漢雕塑栩栩如生，姿態各異，仿佛它們原本是活人，只是在同一瞬間被施行了魔法。這樣的魔法就其功能來說，正應該被命名為“定身法”。

孫悟空想對七衣仙女施行魔法，就必須對着這群仙女叫喊一通，這相當於射擊前的瞄準。更值得注意的是孫悟空叫喊的內容“住，住，住”，這是一組排比，排比產生的是氣勢，更何況，“住”的意思就是“不許動”。所以，七衣仙女與其說是中了魔法，不如說是被孫悟空的叫喊嚇得不敢動了。

中國的武俠小說里，代替“定身法”的是點穴。

第五回寫到“赤腳大仙”。

“赤腳”的意思是“沒有穿鞋”。貧窮的人不穿鞋，那是因為他們沒有鞋子。一個大仙卻沒有穿鞋，自然不是因為沒有鞋子，而只能是因為大仙認為還是不穿鞋更好。什麼是神仙？神仙是能夠完全按照自己的興趣而行事的人。“赤腳大仙”或許是單憑自己的名稱就最能喚起人們對神仙的嚮往之情的神仙。

第五回寫孫悟空變成赤腳大仙來到王母娘娘的宴會廳，只見“桌上有龍肝、鳳髓、熊掌、猩唇，珍饈百味”。

龍是神獸，鳳凰是神鳥，不曾想，龍和鳳凰在天上只是神仙們的食物來源。中國文化是無神論的文化，而飲食文化又是中國文化里的大頭。中國人的好吃和中國人的不信神，這二者是什麼關係？“民以食為天”，這是中國諺語，有了美食，中國人就不再需要那個高高在上的、神奇莫測的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