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西遊記》（3）

第五回寫孫悟空變作赤腳大仙來到宴會廳，看見“右壁廂長廊之下，有幾瓮玉液瓊漿，香醪佳釀，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奈何那些管酒的都在那裡，他就弄個神通，把毫毛拔下幾根，丟入口中嚼碎噴去，念咒叫‘變’，即變做幾個瞌睡蟲，奔在眾人臉上。你看那伙人手軟頭低，垂眉合眼，都去盹睡”。

孫悟空依靠神通可以變成任何事物，但這些神通通常是模仿性的，而不是創造性的。現在，孫悟空創造性地用毫毛變出了這個世界上原本不存在的物種——瞌睡蟲。神通可以是完全創新性的。“神通”的價值就這樣得到了暗示。

§第六回寫孫悟空和二郎神按照“一物降一物”的原理鬥法，處在下風的孫悟空現在變成一隻“花鴇”，二郎神以為“花鴇乃鳥中至賤至淫之物”，就停止了這樣的鬥法，而是“現原身，走將去取過彈弓拽滿”，把孫悟空所變花鴇打了下來。

如果說鬥法之時的二郎神是演員，則作為演員的二郎神不願意扮演所有的角色。二十世紀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中國的“反派演員”經常遭受他們特有的痛苦。

第六回寫孫悟空與二郎神等人大戰，“大聖只顧苦戰七聖，卻不知天上墜下這兵器（指太上老君的金剛琢），打中了天靈，立不穩腳，跌了一跤”，由此戰敗。

所謂“不知天上墜下這兵器”，實際上是因為沒有抬頭看天。只有不時抬頭看看天，我們才能不受到來自天空的傷害。“喜愛望天”是這段文字的靈魂。著名的故事“杞人憂天”與這段文字異曲同工。只不過，“杞人憂天”通常被用作貶義的成語。

西方有哲人指出：地球上所有的動物都是眼睛看着地上，只有人類偶爾是一個例外。

§第七回寫玉皇大帝用任何方法都不能殺死被擒的孫悟空，太上老君就說：“那猴吃了蟠桃，飲了御酒，又盜了仙丹，我那五壺丹有生有熟，被他都吃在肚裡，運用三昧火，煅成一塊，所以渾做金鋼之軀，急不能傷。不若與老道領去，放在八卦爐中，以文武火煅煉，煉出我的丹來，他身自為灰燼矣”。

用“文武火”把孫悟空給燒成“灰燼”，這是一種殘酷，只有使用這樣的殘酷，我們才能找回自己被盜的寶物，更重要的是帶來“被食用了的食品恢復原狀”這樣的奇蹟。“喜愛殘酷”是這段想象性文字的靈魂。

直到今天，酷刑實際上仍然盛行於中國。

第七回寫如來佛與齊天大聖孫悟空打賭：只要孫悟空能一個“觔斗”打出如來佛的手掌，如來佛將讓孫悟空取玉皇大帝的寶座而代之。孫悟空自以為來到了“天盡頭”，就心想：“‘且住，等我留下些記號，方好與如來說話。’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管濃墨雙毫筆，在那中間柱子上寫一行大字云：‘齊天大聖到此一游’”。後來，“卻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不曾想，孫悟空看見的五根所謂“柱子”其實是如來佛的五根手指頭，“那大聖睜圓火眼金睛，低頭看時，原來佛祖右手中指寫着‘齊天大聖到此一游’，大指丫里還有些猴尿臊氣”。孫悟空最終被如來佛制服。

神通分為小神通和大神通。孫悟空象徵小神通，如來佛象徵大神通。

孫悟空在自以為大顯神通之後，寫下“齊天大聖到此一游”，作為自己有神通的證據，結果卻剛好證明自己沒有什麼神通。如來佛固然有偉大的神通，也是勝利者，卻把自己的手給弄髒了——“佛祖罵道：‘我把你這個尿精猴子！你正好不曾離了我掌哩’”，首先支配如來佛心情的，不是自己戰勝了孫悟空的喜悅，而是自己的手掌被孫悟空的猴尿弄髒而激起的憤怒。隱秘否定各種神通，帶來了這段文字的幽默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