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紅樓夢》（11） 

1、人生不僅僅是空幻的夢

第四十一回寫劉姥姥的“錯覺”。

劉姥姥掀簾進去……剛從屏後得了一門轉去，只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面迎了近來。劉姥姥詫異，忙問道：“你想是我這幾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來的？”他親家只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你好沒見世面，見這園裡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他親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裡頭呢罷？”說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

劉姥姥的第一次“錯覺”，是突然見到了友善的“親家母”；劉姥姥的第二次“錯覺”，是發現了親家母的不得體。來自外界的友善是虛幻不實的，而不得體卻是千真萬確，並且當事人就是我們自己。總之，世界並不如我們所認為的那樣友善，我們的實際作為倒是能引起我們自己的內在厭惡——這是“厭惡生命”這一人性從內（自我）和外（他人）兩個方面對於生命之可惡性作出的隱秘論證。

2、不必動不動就引咎自責

第四十二回寫劉姥姥面對責怪時鎮定自若的故事。

且說劉姥姥帶着板兒，先來見風姐兒，說：“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雖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過的，都經驗了。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並那些小姐們，連各房裡的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照看我。我這一回去後沒別的報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

鳳姐兒笑道：“你別喜歡。都是為你，老太太也被風吹病了，睡着說不好過；我們大姐兒也着了涼，在那裡發熱呢。”劉姥姥聽了，忙嘆道：“老太太有年紀的人，不慣十分勞乏的。”……

劉姥姥道：“小姐兒只怕不大進園子，生地方兒，小人家兒原不該去。比不得我們的孩子，會走了，那個墳圈子裡不跑去。一是風撲了也是有的；二則只怕他身上乾淨，眼睛又淨，或是遇見什麼神了。依我說，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撞客着了。”一語提醒了鳳姐兒……鳳姐兒笑道：“果然不錯，園子裡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一面命請兩分紙錢來，着兩個人來，一個與賈母送祟，一個與大姐兒送祟。果見大姐兒安穩睡了。

  鳳姐兒有恩於劉姥姥，但是在面對鳳姐兒“都是為你”的責怪時，劉姥姥並沒有像常人一樣表示歉意，而劉姥姥對於老太太和大姐兒生病原因的分析更是體現出了這樣的隱秘之音：導致一個人陷入困境的總會有各種原因，而主要的原因更應該歸結到此人本身。總之，動不動就把罪責攬到自己身上是不智的，或許還可以說是狂妄的。

更重要的是，把罪責攬到我們自己身上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面對已經出現了的災難，我們只應該去思考各種真正的主觀和客觀原因，從而使用解決之道。

“厭惡認錯”是人性家族的一個成員。

3、詼諧與幽默的差別

第四十二四寫林黛玉的幽默以及薛寶釵的評點。

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他（指惜春）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月，他嫌少，你們怎麼說？”黛玉道：“論理一年（這是惜春所請求的期限）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着顏色，又要……”剛說到這裡，眾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還要怎樣？”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又要照着這樣兒慢慢的畫’，這落後（即最後）一句最妙。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指劉姥姥的詼諧）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想顰兒（指林黛玉）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

  詼諧的本質是犧牲尊嚴、裝瘋賣傻；幽默的本質則是一個神對於一個凡夫俗子許之以好處的同時又迫使其付出某種代價。林黛玉此番話不是詼諧，而是幽默，這裡的音外之音是：你惜春要求一年的假期的確不算過分，因為連我都可以為你找出一連串的理由，這些理由雖然單個看都不是什麼特殊的理由——因為它們是任何一個畫畫兒的人都必然會面臨的，但是，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連起來畢竟是一長串兒啊，總之，你惜春可以得到一年的假，但真正的問題是：在未來的一年裡，你惜春必須“照着這樣兒慢慢的畫”，這意味着你沒有了發揮和想象的自由，意味着你不可能有快速揮灑所帶來的酣暢淋漓，這樣的一年差不多也就是苦役的一年。

薛寶釵的話從感覺的角度準確區分了詼諧和幽默這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