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嘎達一直到日本人投降，都是淪陷區。共產黨沒能在當地建立起政權。大家都想不通小大子是如何想到和知道去投八路的。也許是真心要抗日，也許就是因為繼續呆在鄉村，根本看不到出頭的希望。這孩子的心比一般的農家子弟要大。他從小在我家長大，開過蒙讀過幾年書。他小時候，我爺爺奶奶人到中年膝下無子，特別喜歡他。我爺爺經常和他一起背詩默文的，逗個樂子。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大了也沒選定一房媳婦。

但共產黨的活動，確實是越來越近了。有兩次部隊路過附近，小大子還連夜趕回來看他媽，都是天不亮就走。而且他出息了，沒兩年就官升幾級。共產黨的軍隊發展很快，特別缺有文化的幹部。小大子去的時候年齡大些，會處世，難得是有文化。我猜想，這方面經過我爺爺的調教，他吹牛皮裝門面的文化，可能要比實際水平還會放大一圈。

小大子做官後，時不時介紹部隊裡的幹部傷員到我家養傷。我家在敵占區，沒有反覆掃蕩和嚴密封鎖，比較安定，藥品容易得到。而且，我家獨門獨戶，房子大人口單純，經濟條件比一般人家要好些。更是內部人介紹的，可靠。我爺爺是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傷員通過交通站送來，就進了我家一個單獨的院落，吃飯都是做好專門送進去。老爺子說了，國難當頭，我們自己沒本事沒膽量去拼殺，照顧好這些勇士，是國民的本份。這些傷員，少則住一兩個月，多的也就半年。

有一次小大子的團長作戰負傷，也送到了我家。這團長在我家住了近半年，關係處得非常好。他有些文化，能和我爺爺談談詩文，可把爺爺高興壞了。自從日本人來了，他就一次都沒進過城，實在無聊。雙方熟了，話就近乎了。臨行前團長對爺爺說：x老爺，你們一家對我有大恩，我無以為報。知道兒子你是捨不得，幾個妹妹都有文化，我可以推薦她們去上抗大。雖然有危險，但只要能堅持到勝利，總比將來在縣城找個差事什麼的有出息得多。

我爺爺考慮良久，還是沒捨得。當年他對小大子媽說的豪言壯語，到自己孩子身上就不靈了。是這樣就是這樣，我少了幾個“鬧革命”的姑姑。以後我父親這一輩，工農商學都有，獨獨缺了兵，也是因為錯過這個機會。當然這是後話。

過了年把，一天夜裡有人敲門。我奶奶披衣開門，見到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提着個籃子在門口。見了叫聲奶奶，我是x團長的警衛員，我們團長犧牲了。。。他臨終前對我說，他在您家住過。當時全家吃粗糧，卻保證他每天兩個雞蛋養身體。吩咐我一定要給奶奶家送一籃子雞蛋，是他最後的心願。我在鄉下轉了一整天，只能收到半籃子。到時間我要歸隊了，可我對不住您，我沒有完成團長交待的任務。。。然後就站在門口一直哭。。。

真是個勇敢的團長，剛養好傷，又衝鋒在前。八路槍炮不行，卻真是拿人命在抗日。投八路升官快，幹部死亡率也高。八年抗戰，有些部隊的幹部都換了幾茬，最初那批都犧牲殆盡了。在這些邊緣地區，隊伍都化整為零打游擊，支持地方政權建設。即使高級軍官，身邊也沒多少部隊，每次與日軍遭遇都是鬼門關走一回。

日占時期，我家就在鄉下躲了七八年。既收不到田租，也收不到房租。靠着一點積蓄和附近的佃戶們過意不去送些雜糧度日，坐吃山空。除了偶爾鬧鬧共黨，日子過得像死水一般。終於熬到了抗戰勝利的日子。我家當然和全國人民一樣，心中的陰霾一掃，對未來又充滿了希望。我爺爺奶奶也鬆了口氣，準備回到鎮上繼續做包租公包租婆，生活就又有來源了。而且，孩子們的教育也耽誤了好幾年，急需進城。等不及要再次搬家了。

其實，小大子已經在抗戰勝利前一年，在和日寇作戰中頭部中彈，犧牲時，也已是團級幹部了。但部隊走遠，一直沒有消息傳過來。直到兩年後，隊伍上才托人，把他的幾件遺物，輾轉送到了鎮上我家。他媽已經不在我家做，因為那時我家已經用不起任何傭人了。只得讓人傳話說是奶奶想她，請她來鎮上住幾天。慢慢地把噩耗告訴她。全家陪着她哭了幾天。小大子和我父親同輩，但年齡上要大二十左右，從小帶着這幫兄弟姐妹們玩的。

幾天后，全家無奈地目送這個白髮老婦，挎着裝着兒子遺物的布包袱，蹣跚走上回鄉路。國共交惡開戰，她家依然是匪屬，今後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可我家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爺爺往日說過要為她養老的豪言，終歸於一句空話。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