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76)
對比的力量
有各種類型的對比,向上運動與向下運動形成的對比,美與丑形成的對比。本文只說情緒上的對比。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是馬致遠的小令“天淨沙”(秋思)。“人家”的意思是住人的房屋,“斷腸”的意思是極度痛苦,“天涯”的意思當是離家極遙遠的地方。
人們容易把“枯藤老樹昏鴉”理解為蕭瑟景象,其實,它與後一句“小橋流水人家”構成一個“興”,其中的言外之意是:“老樹”是“枯藤”和“昏鴉”共同的家——枯藤盤繞着老樹、昏鴉棲息於老樹,連枯藤和昏鴉都有自己可以依託的事物,人找不到現成的地方,就必須為自己造一個“家”,而且,家不是僅供人們棲身其中,它還可以是十分美好的——它臨水而建,從而解決了必不可少的飲水問題,一座“小橋”則能讓人們與外部的世界連通。總之,“秋思”里的言外之意的一部分,是在喜氣洋洋地肯定家的價值。
言外之意的另一部分,則是在暗示離開家所帶來的負面價值:一個人離開了家,他就可能行走在因年深日久而路面變差的“古道”上,連作為他的坐騎的馬也有可能因為奔波而成為“瘦馬”,至於西風的侵害和“夕陽西下”之後的黑夜中存在的種種危險,都成了嚴重的問題,而一旦離開家足夠遙遠,也就是一旦來到了“天涯”,這個人就會痛苦得以至於“斷腸”。
如果說前一部分言外之意洋溢着喜悅之情,則此一部分言外之意瀰漫着悽苦的調子。喜悅與悽苦,二者構成的對比,帶來強烈的藝術魅力。王國維先生說“秋思”小令全是“天籟”。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東坡此《題西林壁》詩中,前三句隱含了“不識廬山真面目”的困惑,末尾一句說的是所謂大徹大悟。困惑和大徹大悟,二者構成對比。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王維此名句中,只有古木而無人徑的山之深處,容易讓人心生恐懼,鐘聲的響起可以平息恐懼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