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82)
出其不意的結尾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是李清照的名句,“消魂”的意思是極度痛苦。結尾處的“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被說成是讓人“消魂”的原因,但這二者都是什麼樣的原因?只要是西風,則別光說什麼“簾”,任何東西,只要是處在西風前進的路途上,都會受到西風的吹拂,西風吹動帘子,怎麼就能讓人極度痛苦?再說,把帘子固定起來,西風豈不是不能捲起帘子了?再來看“人比黃花瘦”,這何以也能讓人極度痛苦?人是動物,人瘦是因為身體的脂肪少,黃花是植物,人與黃花沒有可比性,說“人比黃花瘦”本身就是荒謬的,說“人比黃花瘦”能夠讓人“消魂”,更是無從談起了。總之,把結尾處的“簾卷西風”和“人比黃花瘦”說成是讓人消魂的原因,乃是常人意想不到的,也就是出其不意。
有兩種不同的出其不意——有趣的出其不意和無趣的出其不意。
李清照名句中的出其不意是有趣的出其不意。其中的言外之意是:“消魂”(極度痛苦)是應該否定的——我們因為“簾卷西風”而痛苦,其實不如說是因為愚蠢而痛苦,痛苦的實質是自尋煩惱;我們因為“人比黃花瘦”而痛苦,這樣,我們有可能會盡力讓黃花變瘦一些,最終有可能殘害了黃花,總之,萬物有可能因為我們的痛苦而遭受災難。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是王維的名句。這是在勸酒。我們勸一個人喝一杯酒,通常的理由是:你有了某種好事,譬如你順利地通過了論文答辯。詩中的“西出陽關無故人”是勸酒的理由,但這是什麼樣的理由?一個人“西出陽關”之後不再有“故人”相伴,這是一件值得讓他喝下一杯酒的好事嗎?如果我們就是那個“故人”,我們又把自己置於何地了呢?難道我們這些“故人”其實只是別人離開得越遠就越好的不祥之物嗎?總之,“西出陽關無故人”作為勸酒的理由是奇怪的,荒謬的,也就是出其不意的。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是高適的名句。一個人正在“愁前路無知己”,我們勸慰他,竟然對他說“天下誰人不識君”。可有天下之人都認識的這麼一個人?更重要的是,人家想要的是“知己”,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認識這個人,也不等於這個人就會有知己,知己和相識者是不同的概念,總之,用“天下誰人不識君”來安慰一個“愁前路無知己”的人,不僅是瞎吹牛,而且是文不對題。總之,這樣的結尾也是出其不意的。
出其不意的結尾是許多小說家的自覺追求,在詩的世界裡倒也是比比皆是。不過,詩中那些出其不意的結尾難以被讀者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