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84）

幻中有味

“紅杏枝頭春意鬧”，這是宋祁的名句。王國維先生強調其中“鬧”字的美妙，而詞句中唯有這個“鬧”字是最有幻覺性的——“春意”不是一種動物，沒有嘴，自然談不上吵鬧不吵鬧的問題，硬要說春意鬧，表明說這話的人已經進入幻想狀態。

單純的幻覺不容易引起他人的興趣，人們把單純的幻覺貶之為“活見鬼”。詩中的一些幻覺卻可以讓人回味無窮。

“紅杏枝頭春意鬧”讓人回味無窮的，是其中這樣的言外之意：一個人說“紅杏枝頭春意鬧”，如果我們輕信，也就是對這句話無條件地信以為真，我們就會來到杏樹前，想聽春意吵鬧些什麼，只是聽過來聽過去，我們什麼也沒聽到，但因為我們輕信，我們不去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而是痛苦地懷疑我們的聽力是不是出了問題，總之，輕信最終讓我們痛苦；另一方面，當我們豎起耳朵想聽到春意的吵鬧聲而不得，進而自我懷疑、痛苦的期間，我們忘記了對美麗的紅杏花的欣賞，最終得不到那實實在在的快樂。總之，此名句暗中否定了“輕信”。

“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這是李白的名句，“遣”的意思是使。根據常識，我們認為春風不可能“知別苦”，春風“不遣柳條青”更是無從談起了。總之，李白此名句內容上幾乎全部都是幻覺，也就是現實世界上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實際上，李白此名句中還隱含了這樣的幻覺性的內容：柳條是不是變青由春風來決定。

李白此名句也能讓人回味無窮，其中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我們想要掌握其他事物的命運，譬如想要對柳條是不是變青加以控制，我們首先必須有知識，有譬如“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這樣的知識，有了這樣的知識，我們才會有努力的方向——千方百計地讓春風“知別苦”，做到了這一點，春風就會“不遣柳條青”，從而幫我們實現心願；想要掌握其他事物的命運，還要求我們有特別的能力，我們想通過春風來實現我們自己的目標，我們首先就必須有與春風交流溝通的才能，依靠這樣的才能，使得“春風知別苦”。總之，李白此名句中暗中肯定了“掌握其他事物的命運”。

人們稱李白為“詩仙”，實際上，李白是中國歷史上最容易進入幻覺狀態的詩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這是杜甫讚美李白的詩句，或許也是杜甫全部作品中最有幻覺性的詩句。李白那些幻覺性的作品能讓幾乎所有人都莫名地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