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107）

文學作品分析的“各得其所”境界

“西風酒旗市，細雨菊花天”，這是歐陽修的名句。“酒”、“旗”和“市”都是人工物，而人工物是創造性的產物，沒有創造性，就沒有人工物；人工物是有價值的——“西風”和“細雨”意味着寒涼，意味着人需要補充熱量，市場上用旗子作為顯著標誌的酒店出售的酒正可以帶來熱量，因為人工物，人可以不費力地獲得自己所需要的；“菊花”的生存需要水分，“細雨”可以帶來水分，菊花到底能不能得到水分，歸根結底取決於“天”，至於下的是細雨還是大雨，菊花沒有發言權，人則可以自由自在地小口小口地喝，或者縱情豪飲，菊花沒有創造性，就只能是靠天吃飯。總之，“人工物”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上面對歐陽修名句作出的分析中，詩句里的各個部分在整體中發揮的功能都得到了揭示，這就是本文所謂“各得其所”。

每一個部分各有自己的功能，這是生命體的基本特徵之一，文學傑作也是如此。生命體與文學傑作或許只有這樣的不同：眼睛在嘴的上面，這樣的順序大概是不能隨便顛倒的，否則，我們得不到眼睛的指導，難以把食物準確地送進嘴裡。文學傑作各部分之間的順序就用不着這樣嚴格固定。“細雨菊花天”改寫成“菊花細雨天”未嘗不可，其實改寫後更符合日常語言的習慣，只是考慮到所謂格律（平仄），詩人才寫成“細雨菊花天”。

可以順便考察詩人與文學傑作的關係問題。常人想當然地總是把文學作品全部的成敗得失都歸因於詩人，實際上，像“西風酒旗市，菊花細雨天”，作為文學傑作，產生於靈感，從根本上與詩人無關，歐陽修作為詩人，所能做的，也就是把“菊花細雨天”調整成了合乎平仄要求的“細雨菊花天”。換成內心裡對平仄不屑一顧的李白，就會讓“菊花細雨天”保持原貌。“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要是把“舉頭”改做“舉首”，則平仄的要求得到了滿足，而且避免了連續兩句詩中“頭”字的重複，但李白沒有這麼做。什麼是最偉大的天才？就是對二流詩人視為重要藝術價值的譬如平仄之類，不把它們當一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