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107）

意境（境界）概念的局限性

有學者主張：今天的藝術批評單調乏味，連像樣的專業術語都沒幾個，所以，不妨把意境（境界）概念請回來。

但意境概念是有局限性的，而且其局限性還是致命的——它沒有解釋能力。

“江流天地外”，這是王維的名句，硬要使用意境一詞，我們大概只能說王維此名句“意境雄渾”，因為其中有其水能夠流出天地之外的這麼一條江,換言之，這條江乃是一條雄渾的江。近代境界（意境）說的創立者王國維先生認為境界有大、小之分，大境界大概就是其中有巨大事物的境界，小境界是其中有小事物的境界。境界說拘泥於文學作品的內容（題材），換言之，內容（題材）不必要地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讓人們忘記了作為文學傑作之靈魂的言外之意。

本人從“江流天地外”聽出的言外之意是：“江”水不可能真的“流”出“天地”之“外”，所以，“江流天地外”是一句謊言，但謊言是有價值的——首先，說謊需要有強大的想象力，沒有強大的想象力，我們連“長江水從湖北倒流回四川”都說不出來；其次，在水流湍急的岸邊豎起一個牌子，上寫“江流天地外”，這對於想要渡江的人有這樣的提醒作用：應該小心，再小心，否則你就會被流水衝到天地之外，想回來就不是那麼容易了，一句話，謊言可以加強人們的警惕性或安全意識。總之，“謊言”的價值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根據意境概念，我們甚至難以想到“江流天地外”從根本上是一句謊言，更難想到這還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謊言。用“意境雄渾”來解說“江流天地外”，只不過是告知讀者：作品中可是有“其中的水流到天地之外的這麼一條江”。

“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來”，這是王維的名句。根據意境概念，我們會說作品“意境閒適”，因為其中有“坐看青苔色”這樣的內容——一個忙忙碌碌的人不可能去這樣做。

本人從此名句聽出的言外之意是：“蒼苔色”是只有我們的眼睛才能感知到的事物，也因為有了眼睛，我們“坐”的時候才不至於是無所事事的枯坐，眼睛還有寶貴的預見能力——它能預見蒼苔色將要“上人衣來”，如果我們希望這樣，我們只消等待；如果我們不希望這樣，我們只消走開，離蒼苔足夠遠就行了。總之，“眼睛”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這是李白的名句，創立境界說的王國維先生本人解說此名句時沒有使用境界一詞，而是使用了“氣象”。我們難以設想，達爾文創立“自然選擇”理論之後，會用其他理論去解釋生物進化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