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112)
發現之後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這是韓愈的詩《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草色遙看近卻無”,這是一個發現,有了此發現之後,詩人得出結論:一年之中的春色沒有超過此一景象的,連“煙柳滿皇都”都完全不能與之相比。總之,發現此一景色之後,詩人先是抽象地讚美這一景色,接着是具體地讚美這一景色——這是韓愈此詩的結構。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這是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是一個發現,有了此發現之後,詩人有了新的發現:自己過去的痛苦(“長恨”)與其說是因為“春歸無覓處”,不如說是因為自己“不知(春)轉入此中來”。發現——新的發現,這是白居易此詩的結構。
“濁醪誰造汝?一酌散千憂”,這是杜甫的詩句。“濁醪”可以使飲者“散千憂”,這是對濁醪的性質(功能)的一個發現。有了此發現之後,詩人心中產生了疑問:“誰”“造”了濁醪?發現——疑問,這是杜甫此詩句的結構。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這是陶淵明的詩句。一個人“結廬在人境”卻能夠做到“無車馬喧”,這是一個發現——發現世界上有這樣的一個人,有了此發現之後,詩人心中產生了疑問:這個人“何能爾”?這個疑問還是有答案的——那是因為這個人能夠“心遠”。發現——疑問——解答,這是陶淵明此詩句的結構。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是朱熹的《觀書有感》。詩人從“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中發現了“清”,有了此發現之後,詩人心中產生了疑問:這個“如許”的清從何而來?這個疑問還是有答案的——“有源頭活水來”。明顯的,朱熹此詩與上所言陶淵明詩句,有一模一樣的結構。
發現是一種精神活動,有所發現的人往往因為發現而高度興奮,思緒久久不能平靜。人們有所發現之後會有“必須說一點什麼才好”的衝動。本文上所討論的詩句都暗合了人的這一本性,也就滿足了人的這一本性。韓愈的詩尤其暗合人的這一本性—— 詩人把自己發現的“草色遙看近卻無”說成是“最是一年春好處”,說成是“絕勝煙柳滿皇都”,這與其說是在強調被發現的景色是最了不起的景色,不如說是在強調自己這一發現的偉大意義。人在有所發現之後是相當自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