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174）

1、詩與人之常情

“悲來望白雲”，這是杜甫的詩句。

一般人痛苦（“悲”）的時候，通常會要麼是哭一場，要麼是唉聲嘆氣，民間還有“男愁唱，女愁浪”一類的說法。一個人在“悲”“來”臨的時候，只是去“望白雲”，這就超越了人之常情，詩產生了。

杜甫此詩句隱含的言外之意是：一個人在悲傷的時候採取的行動，其目的是擺脫悲傷。現在，有一個人通過“望白雲”而擺脫了痛苦。擺脫痛苦不是輕而易舉的。這個人擺脫了痛苦，首先是因為他有能夠用來“望”的眼睛；其次，是因為存在“白雲”這樣的客觀條件；其三，是因為他足夠幸運或者作出了某種努力——白雲距離他足夠地遠，以至於他可以去“望”白雲。“擺脫痛苦”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低頭思故鄉”，這是李白的詩句。常人思念故鄉的時候，通常會浮想聯翩，或者眼淚汪汪，“低頭”則大概是很少出現的。

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詩是超越人之常情的結果。更準確的說法則是：一些傑作明明白白地顯示出自己與人之常情的不同。

2、來龍去脈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這是杜甫的詩句。

靈感帶來的句子是“春水坐船如天上”，斷定此句子產生於靈感，是因為其中有這樣的言外之意：一個人感覺自己“如”同置身在“天上”，則可以說這個人進入了美好的幻覺。美好的幻覺來之不易，想進入美好的幻覺，我們首先必須有相關的知識，“春水坐船如天上”作為知識，揭示的是“春水坐船”和感覺“如天上”這二者的因果關係，前者是因，後者是果，有了這樣的知識，我們想進入美好的幻覺就有了有效的途徑，那就是“坐”到“春水”上的“船”中；想進入美好的幻覺，我們還必須具備各種各樣的途徑——來到有“水”的地方，再就是準備好一條“船”；其三，想進入美好的幻覺，我們還必須等待——等待“春”來臨。“美好的幻覺”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在靈感帶來“春水坐船如天上”之後，我們的詩人發揮自己寫對偶的技術，不怎麼費力就寫下了“老年看花似霧中”。不過，杜甫隨即發現，“春水坐船如天上”不合格律，改成“春水船如天上坐”就符合了，與此相對應，“老年看花似霧中”就必須改成“老年花似霧中看”，只是讓人驚奇的是：“老年看花似霧中”原本也是不合格律的，被調整之後竟然符合格律上的要求了。

對於產生於靈感的詩句，李白通常按照其原生態寫出；杜甫則通常會按照格律的要求進行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