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175）

1、從量變到質變

“林熱鳥開口，江渾魚掉頭”，這是杜甫的詩句，“開口”的意思是張開嘴，“江”在這裡的意思是江水，“掉頭”的意思是向相反的方向運動。

當初，杜甫發現了“林”中的鳥與“熱”的因果關係——“林熱鳥開口”，這是一條哲理，單獨一條哲理沒有言外之意，換言之，單獨一條哲理不足以成為有言外之意的詩。於是，這條哲理暫時在杜甫的記憶庫里存儲了起來。

現在，被存儲起來的這條哲理被激活了，因為杜甫發現了結構相同的另一條哲理——“江渾魚掉頭”。這兩條哲理合在一起，就迸發出了這樣的言外之意：“熱”和“渾”都是可惡之物，可惡之物讓事物被動發出動作——鳥張開嘴要麼是為了進食，要麼是為了鳴叫，如今，一隻鳥張開嘴只是因為受到了“熱”的壓迫；其次，可惡之物讓生物體實現不了自己的願望——江中的一條魚的願望是游向前方，游着游着，突然發現前邊的水是渾的，於是不得已掉轉頭去，它的願望也就半途而廢了。“可惡之物”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熱愛萬物（表現為樂於觀看萬物）和好奇心（表現為樂於發現事物間的因果關係），這兩者結合，是杜甫一些傑作得以產生的一個前提。一個好奇心長期旺盛的人，不成為偉大的科學家，就會成為傑出的詩人。

2、詩與“行萬里路”

“萬里鞦韆習俗同”，這是杜甫的詩句，其字面意思當是：（方圓）“萬里”的區域之內，（各地有關）“鞦韆”的“習俗”都是相同的。

中年之後的杜甫流落巴蜀、湖南，自謂“萬里悲秋常作客”，所以，杜甫的確有資格說“萬里鞦韆習俗同”，換言之，當杜甫這麼說的時候，我們不至於認為杜甫是在信口開河。不過，這句詩內容上應該是誇張的——誰能把萬里之廣大的一個區域中各個地方的有關鞦韆的習慣都做全面的了解？

但杜甫四處漂泊的人生經歷在詩句中得到了某種補償，因為此詩句隱含了這樣的言外之意：我們不讓他人得知某一信息，我們這是在保密，保密是必要的，因為有的信息來之不易，譬如“萬里鞦韆習俗同”這樣的信息，形成這一信息需要我們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其次，保密對我們自己有利——因為我們保密，有的人不知道真相，而是根據“三里不同音，五里不同俗”這樣的常識而斷言相距千里的兩地有關鞦韆的習俗不同，而且願意與人打賭，這樣，我們就能獲勝。“保密”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月是故鄉明”，這是杜甫的詩句，其字面含義當是：故鄉的月亮是最明亮的。一個人只有在看過各個地方的月亮之後，才有資格去說“月是故鄉明”。對於了解杜甫生平的讀者來說，杜甫此詩句更打動人的地方，或許不是此詩句隱含的言外之意，而是被折射出來的杜甫萬里飄零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