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 文士 紫陽花

楊文凱

世間有一說：唐宋在日本，明朝在韓國。何以見得？日本有正倉院、靜嘉堂，更有京都、奈良和鎌倉。從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京到鎌倉幕府成立的400餘年間，就是日本吸收唐宋文化的高峰時期：大唐美學的絢麗燦爛留下了貴族的華麗，宋代禪宗的清寂取向引導了“陰翳禮讚”式的侘寂。在迄今保存完好的日本古都中，京都重唐，鎌倉尊宋，歷史浮沉，遺風悠悠。
鎌倉，毗鄰橫濱，離東京不過一小時車程。1889年，橫須賀線開通，1902年，江之電開通，鎌倉成為東京的後花園，是避暑、避寒、休閒療養的勝地，也是尋訪歷史、感受禪意的巡古探幽之地。春有櫻花爛漫，秋有紅葉掩映，尤其在六月黃梅雨季，遍地的紫陽花烘托着禪院古剎，頗有時代穿越之感。
禪院
與貴族化的平安時代不同，鎌倉文化繼承了平安的傳統、懷古的公家文化，又創立了以軍紀物語、繪卷物、肖像畫為表徵的武家文化。庶民文化的發揚和流行，得力於繁盛的日宋貿易和流行的新興佛教，諸如淨土宗、淨土真宗、日蓮宗、禪宗等紛紛興起。宋元換代之際，一大批亡命東土的宋代禪僧來到鎌倉，從寺院的營造樣式到民間的禪宗思想，為古都帶來了宋風文化的精髓，也奠定了鎌倉作為禪宗之都的地位。
日本的禪宗，自榮西禪師1191年入宋歸國後，傳臨濟宗開黃龍派而得以傳播。隨着大批受禪宗影響的入宋僧歸國和南宋末期中國禪僧渡日，禪宗逐漸風靡日本。1246年，中國禪僧蘭溪道隆渡日，傳授楊歧派禪法。鎌倉時代的日本24派禪宗，臨濟宗一枝獨秀，出於臨濟宗楊歧法系就有20派。胡蘭成晚年在台灣出版《禪是一枝花》，釋明北宋奉化雪竇寺重顯禪師的百則公案《碧岩錄》，就是臨濟宗楊歧派的法寶之一。據稱，《碧岩錄》至今在日本被奉為禪門第一書，被喻為“霧海之南針，夜途之北斗”，對日本的茶道、園林文化等影響至深。
鎌倉時代，禪宗風靡一世，離不開鎌倉幕府中皈依禪宗的第八代執權北條時宗的喜好和推動，他本人就是日本臨濟宗最有名的弟子。北條時宗執政期間，經歷了蒙元兩次征日的“文永之役”和“宏安之役”，俱借“神風”之力重創元軍，日本得以倖免於難。世傳蘭溪道隆等南宋禪僧與侵滅故國之蒙元有家國之恨，對北條時宗多有進言，促使時宗兩次拒絕蒙元勸降，並斬殺來使，表現出強硬姿態。儘管缺乏史實佐證，卻不能否認宋僧在鎌倉時代和日本政治上曾經發揮了重要作用。

北條時宗皈依禪宗後，時常向蘭溪道隆、兀庵普寧、大休正念等宋僧問道參禪，接受教誨。“弘安之役”翌年，時宗招來從南宋渡日的高僧無學祖元禪師（佛光國師），於1282年修建了鎌倉圓覺寺，即臨濟宗圓覺寺派大本山，現位於北鎌倉車站近旁。建寺本意是為蒙元襲日戰爭中的眾多戰死者慰靈之用，無論敵我，一併悼念。又兩年，北條時宗在1284年病倒，遂出家，取法名道杲，當日身亡，年僅33歲，入葬圓覺寺。現圓覺寺內分院佛日庵，就是北條時宗的廟所。
明治以來，圓覺寺吸引眾多雲遊和居士參禪，成為關東禪會的中心，迄今夏期講座依然興盛，被譽為“心の寺”。寺內有國寶舍利殿（唐樣式的最美建築物）、傳說中的白鹿洞、寶冠如來像、居士林、洪鐘等，當然也少不了初夏名物紫陽花。是時，滿目青翠，紫陽欲滴，實為鎌倉巡遊必到勝地之一。每年10月3日的佛光國師忌日，圓覺寺會舉辦開山祭，保留了宋朝樣式的古式法會等，猶如宋文化的活化石。

円覚寺三門（山門）

從禪宗寺院格式來看，圓覺寺居鎌倉五山之二，建長寺位列第一。五山制度，是根據格式高低而設立的官制寺院排名，源於印度的五精舍故事，傳至中國開始實行。五山制度與臨濟宗一起傳至日本，從鎌倉時代末期至室町時代，幕府分別選定了京都五山和鎌倉五山，後由將軍足利義滿改革定位。京都五山：天龍寺、相國寺、建仁寺、東福寺、萬壽寺；鎌倉五山：建長寺、圓覺寺、壽福寺、淨智寺、淨妙寺；在十大禪院之上，還設了一個“別格上位”的南禪寺。有了五山制度的保護，日本的禪院日益興盛，鎌倉也當仁不讓地成為禪文化的中心。

鎌倉五山之首建長寺，是臨濟宗建長寺派大本山。建長元年1249年，由鎌倉幕府五代執權北條時賴(時宗之父)發願，招宋僧蘭溪道隆創建，歷四年修建而成。其後由兀庵普寧、無學祖元等當時代的各派著名禪僧主持。建長寺正式名稱為“巨福山建長興國寺”，是日本最早的中國宋風禪宗道場，其總門、山門、佛殿、法堂位於一直線上，完整保存了宋風禪寺的特徵。建長寺繼承並引入了宋代純正的禪學，享有“天下禪林”的美譽。蘭溪道隆曾在此指導修行禪僧超過千人，並發明了著名的けんちん汁，即“建長汁”流傳至今。鎌倉幕府破滅後，建長寺受到了足利幕府保護，最興隆時內有墓塔、別院、小庵等寺中寺49座，目前在日本各地還有4000座以上的別院末寺，枝繁葉茂，勢力不小。
有一本菜譜叫《鎌倉建長寺的精進料理》，意在普及“融禪法於食事”的理念，開篇寫道：“吃飯這件事，實際上非常尊貴，因為我們的生命是依存他命才得以延續的。”在日本，“素食”是指以蔬菜為原料的菜系，常人均可食用，與佛教無關，只有“精進料理”才專指佛教寺院的飯菜。臨濟宗禪院的精進料理，就是一種“精於料、進於理”的修行法門。建長寺的佛系菜品可以讓人在家裡做出古剎的味道，最著名者就是代表了建長寺禪心的“建長汁”，流傳廣遠，常見於普通家庭飯桌。

據說，700多年前有一位修行僧，做飯時掉落一塊豆腐，蘭溪道隆禪師撿起來洗淨，放入正在鍋里翻煮的各種菜根湯里，非常美味， “建長汁”因此得名。“建長汁”是亂燉嗎？其中包含的禪機就在於參禪修行之事跟做菜煮湯一樣，隨料隨放、隨緣粗放，關鍵在於有慈濟萬物之心，用盡食材，吃盡飯菜，不浪費手頭的每一份食料，對應了“化腐朽為神奇”的禪法。
鎌倉的神社古剎名院甚多，更早的有開基於藤原氏的長谷觀音寺，祭祀着日本最大的木造觀音像；有為源氏再興而揭竿而起的源賴朝遷座興建，後成為源氏守護神及武神信仰所在的鶴崗八幡宮；還有淨土宗的高德院清淨泉寺，供奉着國寶鎌倉大佛“阿彌陀如來坐像”，等等。
鎌倉散策，移步即景，既有古蹟，更是名勝，一年長供奉，四季有繁花，非常誘人。某鎌倉旅行案內圖指出，春櫻寺社五選：八幡宮、高德院、建長寺、光明寺、東慶寺；夏日紫陽寺社五選：明月院、長谷寺、淨光明寺、光則寺、御靈神社；秋季紅葉寺社五選：圓覺寺、海藏寺、長谷寺、瑞泉寺、妙本寺。選錄於此，聊備後用。
文士
川端康成196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在頒獎典禮上發表了著名演講《我在美麗的日本》，援引許多禪僧的和歌，向世界娓娓講述了浸透了禪宗思想和哲理的日本文學和藝術，也就是日本的美。

他在開篇和結尾都引用了鎌倉初期道元禪師的四季和歌：“春花秋月杜鵑夏，冬雪皚皚寒意加”。道元的四季歌命題為《本來面目》，一方面歌頌四季的美，另一方面強烈地反應了禪宗的哲理。他還引用了明惠上人的明月和歌：“冬月撥雲相伴隨，更憐風雪侵月身”；古僧梁寬的絕命詩：“秋葉春花野杜鵑，安留他物在人間”，來表達日本人與自然融合為一的心境，解釋了什麼是日本人崇尚的和言藹語的無垢言行，什麼是古代的高雅境界。還有一休禪師的口頭禪，“入佛界易，進魔界難”和“逢佛殺佛，逢祖殺祖”，也傳達了禪宗不崇拜偶像和無思無念的境界，對應着一休吟詠的另一首道歌：“若問心靈為何物，恰如墨畫松濤聲”。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以簡潔而優美的語言，講解了日本的茶道、花道、“枯山水”造園法、陶瓷花瓶，還有日本最古老的詩歌故事集《伊勢物語》以降，歷代古典文學名著的精髓，以及滲透其中的滿滿的禪意。這些融入血液的禪思禪理和心靈之美，離不開禪宗之都鎌倉的滋養和感染。
川端康成自從1935年搬到鎌倉後，直至1972年自殺，一生寄寓在美麗的鎌倉，在此完成了最主要的作品，包括《雪國》、《千隻鶴》、《山音》、《睡美人》、《古都》等，川端康成的文學已與鎌倉融為一體。川端康成的《千隻鶴》開頭第一個場景便是圓覺寺的日佛庵茶會；他在鎌倉報國寺本堂寫下了《山音》：“在鎌倉的深山裡，夜晚有時可以聽到不知由何而來的山鳴……”
鎌倉雖是武家古都，卻文人輩出。川端康成是現代鎌倉最有代表性的文士之一，卻不是唯一。近代以來，鎌倉以文學名世。明治時期，橫須賀線開通，鎌倉海濱氣候宜人，古都文化禪意盎然，吸引了眾多文人作家遷居於此。島崎藤村、夏目漱石、太宰治、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等大文豪，都留下以鎌倉為舞台的大批作品。大正至戰前，鎌倉文化空前繁盛，遷居此地的文人作家多達300餘人，形成了著名的“鎌倉文士”集團，其精神領袖是久米正雄。

久米正雄1925年遷居鎌倉，在關東大地震之後避難長谷寺，其後終生留居鎌倉。久米正雄出自夏目漱石門下，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英文科出身，是小說家、劇作家、俳人。他想法多，執行力強，能聚人，天生富有領袖氣質。
1936年，在久米正雄的召集和呼籲下，“鎌倉筆會”正式成立，成員有里見淳、大佛次郎、川端康成、深田久彌、小林秀雄、高浜虛子、三好達治等，久米正雄任鎌倉筆會初代會長、大佛次郎任副會長。1938年筆會成員有38名，1942年增至73名。

久米正雄

二戰期間，生活陷入困苦的鎌倉文士們捐出1000冊藏書，創設了出租圖書的“鎌倉文庫”。久米正雄、川端康成、高見順是最初提案人。經常參與書屋執勤的川端康成後來回顧稱：“在悲壯的敗戰之時，鎌倉文庫是唯一被打開的美麗的心靈之窗。”戰後，鎌倉文庫來到東京，轉型成為出版社。至今，每年五月都會舉行鎌倉古書市，讓人重溫古都書香。
離川端康成故居不遠鎌倉文學館，百年建築，建在望得見海的高台上，為原加賀百萬石藩主、舊前田侯爵家的法式別墅。1890年（明治23年），前田侯爵家第十五代主人前田利嗣建造了日式別墅，後毀於火災，經歷兩次改建成為西洋式樣。1983年（昭和58年），第十七代主人前田利建將其捐獻給鎌倉政府，改建為鎌倉文學館，對外開放。在那裡，保存了從大正年代、昭和前期大文豪，直到平成年間的著名作家、詩人的代表作、手稿、紀念品，彌足珍貴。
鎌倉文學館坐北朝南，東、北、西三面環山，南向直面相模灣，前庭是600平米的玫瑰園，種植着190余種玫瑰。在露台俯瞰海灣，被群山、夕陽、海浪、玫瑰環抱，如夢似幻。三島由紀夫在名作《春雪》中，對作為故事背景原型的“鎌倉文學館”有過詳細描述：登上鬱鬱蔥蔥的迂迴山路，走到盡頭，眼前出現了別墅的巨大石門。門柱上雕刻着“終南別業”的字樣，這是以王摩詰的題命名的。從南面陽台，可以望見遠處的大島，在夜空下噴火，恍如遠處的篝火。穿過庭院走五六分鐘，就可以到達由比海濱了。
紫陽花
鎌倉有禪院、文士，還有綻放黃梅雨季、展露初夏風情的紫陽花。

紫陽花，日語あじさい，俗稱“繡球”。顧名思義，見圖知真。紫陽花在雨季綻放，大量吸水，拉丁語意為“水之器”。梅雨六月，紫陽花開遍日本各地，街頭巷尾，團花錦簇，本是尋常景象。初夏的鎌倉，紫陽花是點綴季節的風物詩，也是這座小城的代名詞。盛開的紫陽花，青紫粉白，各具其美，美其所美，為雨季的鎌倉平添了熱鬧與華美，與古都獨特的歷史和禪意融合在一起，成為著名的日式風景而蜚聲內外。

鎌倉明月院，禪宗臨濟宗寺院，國家指定史跡，初夏觀賞紫陽花最著名的巡禮聖地，也被稱為“花の寺”，本堂明月之窗充滿了禪機和靈感，貴為日本人永遠的心靈故鄉。在空氣被細雨打濕的日子裡，明月院內盛開着日本自古以來生長的姫あじさい，青色紫色的紫陽花綻放得狂放恣肆，滿山鮮明的青一色徹底埋葬了這座禪院，惟剩下滿眼裡映現出的“明月院藍”。本堂明月映新綠，地藏捧出紫陽花，還有仿造須彌山表現佛教觀的枯山水庭院、鎌倉石鋪成的參道、古樸的桂橋、月笑軒茶室、幽幽竹林、後庭院的菖蒲花等，五步一景，十步一美，平心靜氣，美在自然。
明月院最早起於1160年，此後的興建離不開鎌倉幕府的北條父子。1256年，第五代執權北條時賴在當地建了最明寺，作為別業佛堂。時賴30歲出家，37歲去世。時賴留下“遺偈”(辭世之句)寫道：“業鏡高懸三十七年，一槌打碎大道擔然”。時賴之子、第八代執權北條時宗在最明寺的基礎上，又興建了“福源山禪興仰聖禪寺”，邀蘭溪道隆禪師為開山。後明月庵改為明月院，位列禪興寺支院首位。明治初年，禪興寺廢寺，明月院留存至今。850年來，明月院收藏了歲時風月，看盡了歷史枯榮，只有沙羅雙樹見證了《平家物語》的著名開場白：
祇園精舍的鐘磬，
敲出人生無常的響聲；
娑羅雙樹的花色，
顯示盛極必衰的道理。
驕奢者不久長，猶似春夢；
強梁者必消逝，恰如輕塵。
花色易變，人生如夢。紫陽花會變幻顏色，常常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其實，土壤酸鹼度不同，開花時間有異，紫陽花的顏色也會逐漸變化，白色染上素雅的藍色，藍色漸漸變深變濃，或變成神秘的紫色，或變成嬌嫩的粉色，故名“七變化”、“八仙花”，無愧為花中的千面女郎。 紫陽花有很多花語，善變、移情、高傲、冷淡等，而小花瓣小花朵相擁在一起，又讓人想到“簇擁”和“依戀”，在日本也常作為母親節的禮物。
鎌倉的紫陽花名勝，除了地位傲然的明月院，還有著名的長谷寺、淨光明寺、光則寺、御靈神社等。初夏的青綠中綻放一片艷麗的花海，團團簇簇的花海由盛而衰，映襯出千年不老的靜寂寺院，也提供了心靈的棲息地，散發着季節的誘惑，洋溢着古都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