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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那些思考再三、不可不说的事
送交者: 芨芨草 2019年05月16日20:28:36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村上春树:那些思考再三、不可不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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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0日,最新一期《文艺春秋》杂志发售,在中日两国都引起了极大轰动。因为该期杂志上刊载了知名作家村上春树的新作《弃猫——当我谈父亲时我谈些什么》

在这篇文章中,70岁的村上春树讲述了自己父亲的生平以及家族的历史,并提到了父亲在侵华战争期间,可能参与杀害中国战俘。

这令人想起2009年,村上春树在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发表的著名演讲《高墙与鸡蛋》中的内容:

我的父亲去年夏天去世了,活了九十岁。他是个退休教师,也是个兼职佛教僧侣。在读研究生期间被征召入伍,参加了中国大陆的战斗。我小时候,他每天早上都在饭前向佛坛献上长长的深深的祈祷。一次我问父亲为什么祈祷,他回答为了在战场死去的人,为了在那里--无论友方敌方--失去性命的人。每次看见父亲祈祷的身姿,我都觉得那里似乎漂浮着死亡的阴影。

父亲去世了,其记忆——还没等我搞清是怎样的记忆——也彻底消失了。但是,那里漂浮的死亡气息仍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从父亲身上继承的少数然而宝贵的事项之一。

当时的村上春树刚刚步入60岁,这篇著名的演讲后来收录在《无比芜杂的心绪:村上春树杂文集》中。而在10 年后的今天,日本从平成跨入令和的历史时刻,他写下《弃猫》一文,以28页的超长篇幅,首次详实地记录父子之间的往事,以及血脉传承。

1.关于父亲和弃猫

文章以小学时代的村上春树与父亲一起去丢猫,回家后却发现猫不知为何竟然自己先跑回来了的回忆为开端。当时,村上春树一家人还居住在兵库县西宫市的夙川一带。

父亲和他要去丢的那只猫并非小猫,而是一只成年的母猫。为何要把那么大的猫丢掉,村上已经记不清了。毕竟在那个年代,丢猫是很常见的,也不是会被世人戳脊梁骨的行为。他在文中如此写道:

父亲和我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去海边丢母猫。父亲骑着自行车,我乘在后座,手里捧着装猫的盒子。沿着夙川到香栌园的海滨,将装着猫咪的盒子放到防风林里后,头也不回,赶紧回了家。

从自行车上下来,心里正想着“真可怜啊,不过也没办法”,嘎达一声打开玄关的门,却看见刚刚丢掉的猫“喵”地一声,竖起尾巴,亲热地出来迎接我。它超过我们,早早回到了家中。

我完全不明白,它是怎么这么快回来的。我们是骑着自行车径直回家的。父亲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我们俩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我仍然记得父亲当时愣住的表情,不过那表情即刻变成钦佩,最后还稍稍流露出一丝安心。于是在那之后,我们继续饲养那只猫。既然它都设法回来了,我们也不得不养下去吧——就是这样一种认命的心情。

这只猫在小学时代的村上心里烙下了宿命般的记忆,并逐渐转化成他对猫的别样感情。他曾经专门出过一本关于猫的绘本《毛茸茸》,在自传式作品《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中,村上也回忆起刚毕业时的困窘生活,塑造了一种猫与人相依为命的情感——

当时我们过着非常节俭的斯巴达式的生活。家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甚至连一只闹钟都没有。也几乎没有取暖设施,寒夜里只好紧紧搂着家里养的几只猫咪睡觉。猫咪们也使劲往我们身上贴过来。

2.父亲坚持一生的日课

随后村上笔锋一转,写到了关于父亲的另一件往事,那就是在《高墙与鸡蛋》的演讲中提及的,父亲每日早晨必做的“功课”——诵经。据说他父亲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

每天早上用餐前,父亲总要花很长时间面对佛龛,闭上双眼,虔诚地念诵佛经。不,那并不是佛龛,而是一个放有佛像的小玻璃盒。佛像雕刻得相当精美细致,放置于圆筒形的玻璃盒中央。至于那尊佛像后来去了哪里,我并不清楚。父亲去世后,我没见到那尊菩萨像。

父亲为何不是朝着普通的佛龛,而是面对一个小小的玻璃盒日日早晨诵经?这也是我不明缘由的其中一件事。但不管怎样,对父亲来说,那是意味着一天开始的重要习惯。

小时候,我曾问过他,到底是在为谁诵经?他说,是为了那些在战争中丧生的人们,为死去的战友,也为曾是敌人的中国人。父亲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追问。我想,当时肯定有什么原因(像是气氛之类的东西)导致我没有继续问下去,但父亲并未表现出抗拒,如果我问的话,他应该会解释给我听。但我没有问。

村上的父亲村上千秋出生在一个与佛教有深厚渊源的家庭。村上的祖父靠着自己的聪明与努力,从一个小小的修行僧,最终成为京都一座规模颇大的寺庙安养寺的住持。

村上千秋在6个兄弟中排行老二,从小在佛教系统中接受教育。他自小学习成绩优异,热衷学问。因为战争,他不得不中断求学之路,曾先后三次被征召入伍。

村上春树一直想详细调查父亲的从军经历,却迟迟没有动手。直到他父亲去世5年后,才着手调查。他在文中这样解释:

为什么呢?因为我一直误以为父亲从属于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二十连队。

这个连队是以最早攻陷南京而出名的部队。他们的行动一直被冠以血腥的风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父亲是否是该部队的一员,参加了南京攻略战?也因为这一点,我一直没能下决心去详细调查他的从军经历,也未在父亲生前直接向他询问战争中发生的事情。

父亲去世后,仿佛追溯自己的血缘般,村上开始去见跟父亲相关的很多人,一点点倾听有关于父亲的故事。

调查后,村上得知他父亲是于193881日入伍,而步兵第二十连队在南京攻略战中一举成名,是在前一年——1937年的12月,也就是说,他父亲并未参与南京一役。得知这件事后,村上春树说: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感觉终于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3.尘封的残忍记忆

事实上,村上的父亲从属于第十六师团的辎重兵第十六连队,到达中国后,主要负责照顾部队的军马。当时汽车和燃料长期供给不足,马匹是重要的运输手段。但村上也强调:辎重兵虽然不直接参加前线作战,但也不意味着就很安全。

父亲从战场回来后,几乎从不提及自己的战争经历。只在村上很小的时候,提起了一个中国战俘的故事。

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告诉我这个。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来龙去脉已经不太清晰,这段记忆孤立地存在于我脑海中。我当时还在读小学低年级,父亲只是淡淡地讲了讲处刑的情形。中国士兵知道自己即将被杀,但既不闹,也没有表现出恐惧,只是一直闭着眼,静静坐在那里。随后被处决了。父亲说,他对此非常钦佩。恐怕直到去世,他都对被斩首的中国士兵抱有深深敬意。

我不清楚父亲是否只是站在一旁看同部队士的兵执行处刑,还是深入参与到行动中。如今已无法确认,到底是我的记忆模糊了,还是父亲的表达本就比较含糊。但是无论如何,我相信,这对身为僧人又身为士兵的他来说,是个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村上在文中引用日本历史学者吉田裕著作《日本军士兵》中的一段话:

1938年末到1939年,藤田茂任骑兵第二八连队队长,据他回忆,当时他对连队的所有将校训话说:让士兵适应战场最快的方法就是让他们杀人,锻炼他们的胆量。为此,你们最好使用俘虏,4月份计划增补新兵,必须尽早制造机会,迫使新兵熟悉战场,比起枪杀,刺杀的练习更有效。

而他父亲,正是在1938年到1939年期间,被作为新兵被送上中国战场。这段回忆不仅影响了父亲,也长久地折磨着村上:

父亲的这些回忆——用军刀砍下人头的残忍画面,毫无疑问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我如同亲身经历了一般。换言之,长期压在父亲心头的重担,由作为儿子的我部分地继承了。

4.冰封二十多年的父子关系

这沉重的记忆,给村上父子的关系投下了阴影。青年时代的村上相当叛逆,读书也不如父亲期待的那般用功,种种人生选择上似乎也有违父亲的期望。父亲抱有长期的不满,而村上则感到了长期的痛苦,无意识中还含着愤怒,父子关系越来越差。

其后几十年间,村上与父亲没有见过面,几乎处于断绝关系的状态。一直到他父亲去世前不久,村上才去见了父亲。

当时,村上已近花甲之年,父亲也已迎来九十高寿,却身患严重的糖尿病,癌症转移至全省各处。过去胖墩墩的体格,已经变得瘦骨嶙峋,仿佛换了个人。

在父亲生命最后短暂的时间里,他们笨拙地进行交谈,终于达成了某种和解。

父亲的死亡,促使村上感受到了父子间奇妙的生命纽带,令他意识到,包括父子俩一起去海边丢猫的经历,还有父亲的战争经历,一件件微小的事情无限堆积,才造就了作家村上春树。

村上的作品风格深受欧美作家的影响,基调轻盈浪漫;在个人生活中,他热衷音乐,长年坚持马拉松,活得自由潇洒。无论是文字风格,还是个人生活,他都远离沉重的战争与政治,但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回忆,永久地印刻在“村上春树”这个人的身体里。

他曾在自己的长篇代表作《1Q84》中写道:

我们都曾经因为某种蛮横无理的形式失去最宝贵的人,从而深受伤害。但我们不能只是永远坐看自己的伤口,必须站起来投入下一步行动,不是为了自己的复仇,而是为了更广泛的正义。

杀人的一方总能找到乱七八糟的理由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还会遗忘,能转过眼不看也不愿意看。但受害的一方不会遗忘,也不会转过眼。记忆会从父母传给孩子。世界这个东西,青豆啊,就是一种记忆和相反的另一种记忆永无休止的斗争。

在《朝日新闻》发起的平成年代30本好书评选中,《1Q84》位列榜首。他在其后接受《朝日新闻》的采访时表示:他感到现在的社会变得难以辨清善恶。但比起直接抨击,小说家要做的是去表达事件对人们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他本人并不想被大众看做是某一个立场的声音代表,长期以来也尽量这样做。“但在思考再三、不可不说的情况下,我还是会说出来。”

而《弃猫》一文,正是他不可不说的话——

即便再感到不快、再想移开视线,人都应该将其作为自身的一部分继承下来,并传下去。如果不这样做,名为历史的东西意义又在何处呢?

5.另一个关于小猫的故事

在文章的结尾,村上分享了另一个关于小猫的故事:

一天傍晚,我坐在檐廊下,那只小猫在我眼前利落地爬到松树上(我家院子里种着一棵非常气派的松树)。就像是为了向我展示它的勇敢与机敏一般,小猫以惊人的轻盈姿态蹿到树上,在高处的树枝间消失了踪影。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但不久后传来的是小猫求助般可怜的叫喊声。大概是爬到了高处,害怕得下不来了。猫擅长爬树,却不擅长爬下来。可小猫不懂这些,只一味地往上爬,等到发觉自己到了多高的地方,肯定害怕地四肢发抖了。

我站在松树下往上看,却看不到小猫的踪影,只能听到它细细的叫声。我找来父亲说明情况,希望能帮助小猫。可父亲也没有办法。那么高的地方,连梯子都够不到。小猫就这样拼命叫着求救,直到太阳渐渐西沉,不久夜色将松树整个儿吞没。

我不知道后来小猫怎么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经听不到小猫的叫声。我朝着松树上方喊了好几次小猫的名字,却没有回音。那里只有寂静的沉默。

他在曾散文集《爱吃沙拉的狮子》中写到过这段故事,当时他以小猫来调侃自己恐高的弱点,但实际上,这则往事里藏着村上深沉的思索。

我经常坐在廊檐下,望着松树想象,想象那只白色小猫,拼命用小小的爪子抓住树枝,就这样死去、被风干。

这是我孩提时代,关于猫的另一个印象深刻的回忆。这件事教给尚年幼的我一个鲜活的教训:下来远比上去困难得多。

如果将其推而广之,结果往往会轻易地埋没起因,使这个教训变得苍白无力。在有些情况下,是杀死猫;在另一些情况下,也可能是杀死人。

日本国民偶像团体SMAP有一首家喻户晓的歌曲,叫《世界上唯一的花》,几乎每个日本人都会唱,被誉为日本的第二国歌。歌词是这样唱的:

我们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花,每个人、每个人都是种子在发芽。

拼尽全力,一定让她绽放开花,汗水灌溉就让色彩留下……

通常,我们都以“独一无二”来定义自己的生命。但村上在追溯父亲的人生轨迹时,发现自己的诞生充满了巧合:如果父亲当年死在战场上,如果母亲原来的未婚夫没有丧命于战争,那么自己将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包括自己写下的所有文字。

他在文章的最后如是写道:

不管怎样,我写这样一篇私人性的文章,想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平凡的儿子,仅此而已。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但越是沉下心来深挖这一事实就越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偶然的事实。

归根结底,我们不过是将偶然诞生的事实,当成独一无二的事实活在这个世间,不是吗?

换言之,我们不过是洒向广袤大地的无数雨滴中,无名的一滴。实际存在,却并非无可替代的一滴雨水。但每滴雨水都有自己的思想,每滴雨水都有自己的历史,也有继承这历史的责任与义务。我们不能忘记这一点。

哪怕这些雨水被什么地方轻易吸收,失去了个体的轮廓,被替换成某种集合性的东西,不,应该这样说,正因为会被替换成某种集合性的东西,我们才不能遗忘。

我至今仍不时想起种在夙川家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松树,还有那只化为白骨,却仍像模糊的记忆般,牢牢抓住树枝的小猫。也不断想到死亡,想到要从令人目眩的高空下到地面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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