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革命为什么没有发生在中国？」是一个老问题，讨论过它的中外学者不计其数。但近年来这个问题却少被提起，或许是因为大家觉得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地去做科学研究，不必浪费时间再去思索这个可以说是已有结论也可以说是不容易有结论的问题。我的看法倒不是如此，我认为台湾的学术界对于科学的本质省思的深度还是不够，透过思索科学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以能更深刻地了解科学的意义，仍是非常值得做的事。

要思索上述的问题，不可忽略以下三点考虑：第一，科学非技术，技术的历史比科学悠久多了。今天虽然科学与技术密不可分，但这是一个十九、二十世纪─尤其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才有的新现象。在此之前科学有欠于技术，而技术并未从科学得到回报。第二，科学革命不仅没有在中国出现，也没有出现在埃及、印度、中亚等也有高度文明的地区，而只诞生在西欧。所以中国人没有发展出科学是很「正常」的。第三，科学革命并非在一时一地由一人促成。大致地讲近代科学革命的创始者有哥白尼〈波兰人，1473─1543〉，伽利略〈义大利人，1564─1642〉，克普勒〈德国人，1571─1630〉及牛顿〈英国人，1642─1727〉。由于他们，人类才知晓，自然现象遵循着梦想不到的规律。这些科学巨人出身背景与为人皆不相同，唯一相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希腊科学传统的继承者。

在历史上出现过的文明当中，希腊文明是非常奇特的一个。希腊人不仅在哲学及文学上有辉煌的成就，他们还有个唯一无二的发明──逻辑系统。最有名的例子就是欧基里德几何。从五个公设出发可以推导出一套非常壮丽的几何体系。换句话说，所有的几何知识都可以化约到少数几个最根本的概念。其它文明都有深浅不等的数学技巧因为这是技术工艺所需要的，但是对于公设逻辑体系是全然陌
生的。所以也就问不出「通过一直线外一点的所有直线中，仅有一条与之平行」这种「诡异」的问题了。不会问这个问题的文明自然也就不可能发展出在科学上非常重要的非欧几何了。

希腊人另一项爱好是建构宇宙模型。他们可以推论出地球的大小，地球与月球及太阳的距离。关于行星运动，不仅有地球中心说，也有太阳中心说等不同模型。为了要让模型与观测相符，也发明了繁复的周转圆概念。在今天看来，他们的很多想法不见得完全正确，但他们欲建构模型以整合自然观测结果的「心态」是非常现代的。

其它文明其实也都有相当翔实的天文观测，却皆无足够的动机要更进一步了解观测所得数据背后的意义。为什么没有动机呢？首先因为自然法则是很隐晦的，大家根本猜不到在死板的数据之中藏着宝贝。其次，就算了解了天体运行的秘密，这些知识也没有什么用处。我已提过，人类也只有这一两百年才认知科学之大用。

所以只有承续了希腊文明开创的一些特殊思辩传统的地区才可能发生科学革命。而其它文明与科学无缘其实是正常且可以理解的。

由以上的说明，相信大家能了解为什么爱因斯坦会说：「西方科学奠基于两大成就。一为希腊哲人发展出的欧氏几何公设系统。另一为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发现可以透过有系统的实验了解事物的因果关系。在我看来，中国圣哲在这方面没有丝毫贡献，一点也不奇怪。真正令人惊异的是科学还是被发现了。」

现今我们从西方引入大量技术，我们的文化、社会、经济因此起了大转变。技术的引入并不困难，因为我们的文明中就已有这方面的传统。但是科学就不一样了，要学习用一种在传统中陌生的观点去看万事万物，对受传统文明薰陶的每个人来说，都是极困难的事。

有人说中国文化太重实用了，这是实情。不过和其它文化相比，这也不是什么例外。强调实用的因素很多，经济的压力就是其中之一。其它可能的因素〈如政治、儒学等〉也广被探讨。在今天看来，传统思维有其明显的盲点。我们需要多元的想象能力。起码学术界应该开创一个新的思维传统，向西方科学取经当然是其中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