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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伐林:毕业三十年,一切全归零
送交者: 高伐林 2012年12月27日15:28:17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我的上下铺、我的前后桌、我的同寝室、同教室、同诗社的校友们,是不是想起了我们在毕业合影中共同的感怀,想起了我们在留言册上彼此的激励,想起了我们怀揣分配证前往报到时的决心,想起了我们对国家、民族未来的期待?与30年之后的今天对照,是吻合?还是偏离?甚至是背道而驰、事与愿违?


  2012年即将结束。在回顾、总结这一年的时候,我感觉有一件对自己而言的大事,不能忽略。这就是,2012年是我大学毕业的30周年。
  这一年10月初,我的同窗们在武汉珞珈山麓聚会,重温在校时光,交流毕业分别之后的在事业、家庭等等方面的体会。虽然我没有能参加这次盛会,但是我的同学给我带回了中文系77级同学回忆录《我们这一代》——一本介乎16开和32开之间的30万多字的沉甸甸大书。
  这本回忆录,留下了50来位同学的珍贵文字——不仅是关于四年校园生活的回忆,更是30年来不同人生道路的记录,还有若干合影。我自己有三篇半回忆文章(有一篇与同学合写)入选,而且承蒙我们系我们年级同学们的信任,我为这本书写了一篇序言《天降大任于斯人——77级毕业三十年断想》。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用的是未来式。我们已经年过或者年近花甲,已经“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过了,对这句话就有了不同角度的理解。我在写作这篇序言的时候,曾经在我的博客上刊出过一些思绪的片段,这里全文将这篇序言刊载如下。这本书尚未发行,所以某些人名,我暂时还做模糊处理。

  这篇序言很难写,远远超过我个人署名的回忆文章。因为毕业30年之后,人们的位置、处境、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都有了很大变化,拉开了距离,而这篇文章要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就必须寻求大家看法的“公约数”,用时兴的话说,也就是要寻求“共识”。幸亏,从我的同学的反映看,大家还是基本认可的。

  我的同学中,在美国、在新泽西的不少,他们时时在鞭策和鼓励我,让我感到校友的温暖。有个别“校友”,自称早就了解我当年在学校“搞政治”,认定我现在也在通过历史暗暗地“搞政治”。我不知他所谓的“搞政治”是何含义,他是看到了党指向哪里,高伐林就一马当先地杀向哪里呢,还是看到了党把住哪里,高伐林就一马当先地要冲破哪里?他看到的,是我吗?

  贴在下面的这篇文章,正好涉及对在校和离校共34年的反思。
  开设博客的好处之一,是增添了与人交流、及时听到各方高人指教的渠道,也加开了一扇观察林林总总众生相的窗口。在我昨天贴出的文章的后面,这位校友不仅为我的“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大感“可惜呀又好可怜”,又庆幸他自己没有像我这样“死无葬身之地”;更进一步给我的后代算了命:“我不为你可惜,我为你的儿女感到沉重的悲哀。在你这样的父亲教育下,很难想象他们在这个社会中有任何指望。”——到底是校友啊,除了深切感谢他如此悲天悯人的情怀,我还能说什么呢!
  三十年过去,走过的脚印无可更改。这样一本回忆录文集,有助于我们克服自大与沮丧,有助于重新寻求和凝聚共识。藉此机会,我要对所有的校友们表示感谢。但愿我的同窗们拥有永远年轻的心,“觉今是而昨非”,“知来者之可追”。成就也罢,失误也罢,过去的一切归零,我们从毕业30年之后,重新上路!



天降大任于斯人
——77级毕业30年断想

高伐林,选自《我们这一代》



  如果要求只选出一件自己人生中最影响命运的大事,列国列代各色人等,可能有千差万别的答案。但我相信,我们77级大学毕业生,绝大多数会写下:“恢复高考,考上大学”。
  ——立冬那天,江西山区的一位生产队会计、代理队长×××,考大学报上了名。那正是刚刚熬过家家户户断了口粮的饥荒、正逢秋收冬种的大忙季节,他兴头头地回到村头,却遭到大队副书记劈头盖脸的训斥;
  ——在湖北广济县刚评上模范教师,在县里开会吃了七天大鱼大肉的×××,去领高考报名表时,发放表格的王会计,一连三次错给了他中专报名表,还说“我可是为你好”;
  ——广西连绵群山里的17岁回乡知青、文化扫盲班“土教师”、连电话都不会拨的××,成为全公社数百考生中唯一上榜者,轰动一时,竟有人专门去看他家祖坟的风水,甚至有人想偷偷在后面不远处修坟;
  ——湖北一个偏僻小镇医院里的麻醉师××,听说镇上失火,扔下复习资料,冲去救火直至夜深,而第二天,他就要走进高考考场;
  ——最倒霉的大概是刚刚进入武汉市广播电台的31岁编辑×××,新婚不久的妻子病重住院,医生都不敢再做手术了,他请假照顾妻子半个多月,领导发话:“再不来上班,就别来了。”雪上加霜的是,高考虽获近三百分,但直到大学开学了也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
  而像×××这样岁数的,还有北京的×××、武汉的×××……他们早在11年前就做过“高考梦”,却被突如其来的“文革”风暴卷得无影无踪。
  还有我。身为武汉市冶金工业局宣传科干事,也面临工作繁忙、无暇请假的困境。于是整整一个月,白天下厂调查、劳动,赶写宣讲材料、新闻报导,晚上摊开全然陌生的高中数学教材,生吞活剥——中国的政治气候风云难测,今天阳光普照,谁知道明天是否风暴再起?赶上了就得豁了命抓住。
  我还记得,1966年6月中旬,那时我是武汉市第一中学的初中毕业班学生,是班时事委员,拿到当天报纸,宣读了《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爆炸性消息:北京女一中高三(4)班学生写信给党中央、毛主席,“强烈要求废除原有的升学制度”;紧接着,北京四中师生致信中央响应女一中发出的倡议。《人民日报》6月18日发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通知:招生暂停,以改革高等学校招考办法。《人民日报》同时还配发社论,称“旧招考制度是资产阶级政治挂帅、分数挂帅,严重违反党的阶级路线,把大量优秀的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子女排斥于学校大门之外,为资产阶级造就他们的接班人大开方便之门”,“要彻底把它扔到垃圾堆里”!
  高考一停就是11年。“文革”中期,在毛泽东关于“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最高指示”下,大学开始恢复招生,方式是“推荐与选拔相结合”,中间有多少貓匿和黑色幽默?
  1975年,我看过一部电影《决裂》,剧情的焦点就是“什么人可以上大学”?我还记得,男主角豪气冲天地举起手:“手上长满老茧,这就是上大学的资格!”在电影院的昏暗中,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当了两年农民,五年工人,我手上也有茧,但我有上大学的资格吗?
  现在看起来,那一套何等荒谬绝伦,在那个年月中却如此天经地义。

武大人的光荣

  65个同学从天南海北,跨进武汉大学中文系,汇入了77级这个集体。
  一代人能够迎来生命的最大转折点,不能不感谢当时刚刚第三次复出、担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是他拍板中止执行1971年以红头“中共中央文件”名义下发的“全国第一次教育工作会议纪要”,决定当年就恢复高考。
  恢复高考的决策与我的母校的师长,有更为直接的联系:正是后来担任武汉大学校长的刘道玉,在教育部工作期间,参与筹办了那场教育座谈会;正是在那次会上,时任武汉大学化学系副教授查全性大胆提出恢复高考的建议,得到邓小平首肯。
  这件事在我的同学陈晋对查全性的专访、谢湘对刘道玉的报导中,都写得十分详细确切。在刘道玉的《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书中,还披露了一段秘辛:
  会议最后一天的前夜,查先生找到刘道玉说:“我本打算讲的,别人都已讲了,你看我讲点什么为好?”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没有讲,”刘道玉沉吟了一下,提醒他说:“那就是由迟群一伙在北京两校推行的‘十六字’招生方针(即志愿报名、基层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希望你明天就集中讲这个问题,明确提出推倒‘十六字’方针。”
  查先生深以为然。他认真准备后,于8月5日下午发言,直指当时大学推荐招生制的四个严重弊病:埋没人才,卡了工农子弟上大学,助长了不正之风,严重影响了中小学生和教师的积极性。查先生语惊四座:“什么‘十六字’,都是骗人的,实际就是四个字‘领导批准’!”
  他的发言引起了邓小平的高度重视,当即拍板。后来谢湘在以“中国青年报记者”名义撰写的报导中,写到这段往事时激动难抑:“关乎中国青年前途命运、关乎中国发展未来的一个历史性的重大决定,就在这一瞬间做出了!”
  这一年,教育部破例召开了两次招生工作会议。第二次招生会议是建国以来时间最长的“马拉松”会议,历时44天。这次会议将1977年的招生政策确定为:自愿报名,统一考试,符合条件均可报考。招生对象为: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包括按政策留城而尚未分配工作的)、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年龄20岁左右,不超过25周岁,未婚。对实践经验比较丰富,并钻研出成绩或确有专长的,年龄可放宽到30周岁,婚否不限。
  1977年10月2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宣布:废除“推荐上大学”,重新恢复高考。这一声春雷,震动了全国。
  作为武汉大学校友,我不能不感到光荣和自豪;作为这个决策的首批直接受益人,我不能不由衷地感谢刘道玉校长和查全性院士;作为从这里起步的思考者,我也不能不承认:这么影响深远、推动全局的巨大转变,还是“人治”而不是“法治”的结果。万幸,领导人这次“一念之转”,做出了推动中国进步的意义深远的决策。

头班车·末班车

  那场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宏大的高考,不仅唤醒了我们这些曾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年轻人的希望,改变了无数在矿井下挖煤、在农田里刨土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的命运,它更直接改变和推动了中国的教育改革和教育发展,改变了全社会“读书无用”的价值观念,成为一个国家复兴的基点。
  1982年,我写过一首短叙事诗《一分》,后来被《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选入。诗本身写得很不高明,但揭示的却是一个普遍现象:差一分,都可能筛选下几千几万人,都可能让人们的命运出现巨大的转折和分野。
  恢复高考,对于“文革”后的中国来讲,是“头班车”;而对于我们中许多人的人生来讲,是“末班车”。在“头班车”或者“末班车”到来的刹那,我们能够抓住,应该说,并非偶然。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岁月里,我们这些人或许朦胧、或许明确地,仍然相信培根的那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仍然在内心深处萌动着对真理的向往,这帮助了我们抗拒愚昧,在艰难的环境下吸取知识。
  也必须看到,能跃上“头班车”或者“末班车”,虽然有每个人洒下的心血汗水,但是毕竟还要靠机遇。“文革”中的首次高考,在年龄、婚否、是否有高中文凭等问题上都大大放开,但是从全国范围来讲,“左”的流毒尚未肃清,许多人比我更优秀,堪称真正的人才苗子,却因为家庭成份、父辈历史问题,或者所谓“海外关系”,以及莫须有的“不要求上进”、“只专不红”、“思想落后”,而未跨过“政治关”,被挡到了高考门外,丧失了(有些人甚至永远丧失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1977年,全国570万人报考,录取27.3万人;1978年,610万人报考,录取40.2万人。最近我遇到好几位朋友,他们当年的水平在我之上,有的甚至高考成绩也相当拔尖,但是后来却没有能够跨进大学校门,或者被分配到质量很差的学校……这也正是我们跨进武大校园后如饥似渴地学习的动力来源之一:我们在与同龄人相比中,既感受到了幸运,又因之而自视为“这一代人”的代表:我们没有权利不珍惜光阴。
  我上面主要是从像我这样被“文革”耽误的一茬人的角度来说的。而77级学生的一个特点,就是年龄相差极为悬殊,年龄最大者比最小者大出一倍,以致就在同届学友当中,也存在一定“代沟”。年轻的学弟学妹虽然比不上我们这样先读了“社会”这本无字大书,借助人生阅历占据先机,但他们有年轻的优势,也都很明白自己赶上了青春一点没耽误的好时光、于是也都感到庆幸,由此激发了強烈的学习动力,一点不比学兄学姊们差。
  以后各屆的学弟学妹有我们当年那样的学习劲头吗?——那是被压制而积攒了十年的学习愿望啊;以后各屆的学弟学妹有我们当年那样参与社会变革实践的劲头吗?——那也是被压制而积蓄了十年的献身精神啊。更何况,1977年高考,是我的、我的同学的人生新开端,与我们国家告别过去、走向现代化的开端相重合。我们在珞珈山的四年,1978年到1982年,赶上中国令人激动的大转向。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多年来习惯了把自己的未来,与祖国和民族的前途联系在一起。

怎能不谈《这一代》

  武汉大学中文系77级同学,有什么特别的贡献?
  ——我们石破天惊,倡议并与13校学生社团联络,共同创办了文艺刊物《这一代》,这唯一的一期,创刊号兼终刊号,是由我们主编。
  今天许多年轻大学生宛若听到天方夜谭:即使在社会空间和思想空间已经大为扩展的今天,这也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在刚刚解冻的1979年,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曾在一篇为武汉《青年论坛》杂志写的文章中,这么评述:“创办《这一代》这样的事只能发生在1979年,只有理解了1979年,才能理解这出活剧中年轻的登场人物的执拗与偏激,理解他们的冒傻气儿和折腾劲儿!……这一年,犬牙交错、短兵相接、乍冷忽热、云诡波谲。恍然大悟之后紧接着更大的困惑,刚刚体会突破的畅快,迎头又撞上新的桎梏……”
  张桦也在《这一代与〈这一代〉》的文章中说:“如果排列那一年的中国国内十大新闻,即使在今天来排,也不是件容易事,已届而立之年的共和国,忽然变得年轻莽撞,什么雷区都敢进,什么大旗都敢树,很有些‘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气魄!”
  关于《这一代》的筹办经过,张桦、王家新、×××等同学已写过不少文字。我想说,这个行动的筹备者——至少是张桦和我,起始并沒有任何“横空出世”的雄心,完全是因缘际会,阴差阳错。
  张桦最初的提议,是基于各大学77级同学纷纷主办学生文学刊物,其中不乏佳作;学生中也颇有在全国和地方报刊上发表作品、崭露头角的诗人、作家,像北大的陈建功、复旦的黄蓓佳……人才作品和读者市场,這供销两头,都足以支撑一个全国性的大学生文学刊物。因此,我们急切地给共青团中央和全国学联写信,给全国文联和作协写信,希望他们认识到大学生文学创作的实力和潜力,出面创办这样的刊物。我们在信中甚至毛遂自荐,愿意义务跑腿做联络工作,约稿、组稿。但是我们的热心却不断被浇下一桶又一桶凉水——这些机构,都回覆了态度热情、措辞婉转的信,肯定我们的建议,“然而,眼下百废待兴,限于各方面的困难,无法创办这样一个大学生文学刊物”云云。
  一封又一封婉拒的信,将我们惹火了。“初生牛犊不畏虎”,我们想不通:“千难万难”,到底有多难?张桦提议:“求人不如求己”,咱们自己干起来如何?我们全国各高校的大学生要是自己串联,办起了这么一个刊物,不就让那些叫苦叫难的机构眼见为实了吗?
  这就有了后来的一连串故事,引出了始料未及的结局。
  如今回头看这段难忘的经历,翻看我们残缺的《这一代》杂志,作为创刊号的编辑组组长,我得承认,这本杂志,展示了我们可贵的锐气,也暴露了我们严重的不足。我们自己思想上和行动上的失误,是导致这本很有希望的杂志夭折的原因之一。然而,这又岂是当年初出茅庐的我们所能参透的呢!
  时代的风尚,总是特点与局限相偕而行的。我们这支学生军,还没有足够的思想魄力和艺术功力去开创、引领时代之风,只能力图去跟上时代潮流。当时的执政决策者已经在翻越山隘探索新路,也不得不认真面对诸多牵一发动全身的难题,心急的我们,只觉得动作太慢,这就难免发生撞击;当时的文坛诗苑里已经有一些人在探索和表达新的价值观念、新的感受方式,后来有人定义为“崛起的一群”,但他们的涓涓音波,当时还仅仅在青年知识分子中一圈圈地扩大波纹,与当时狂飙突进、挟裹民心的文学主流相比,只是一个侧翼的分战场而已。我们与当时全国民众尤其是青年的心态合拍,盯住的是丑恶腐朽的封建之树上最显眼的两只毒果:等级特权和现代迷信,而个性解放、实现自我这些问题,暂时还只是被沈睿这样少数敏感者摆上重要的心灵议事日程。我们中的多数,被时代的罡风惊雷激励着仓促上阵,“我以我血荐轩辕”,为实事求是而呐喊,为战略转移而欢呼,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人应享有的权利和尊严而放号,想用青春的热血去润滑我们国家锈蚀的轮子。
  我们的作品,与当时的历史潮流也许不算十分同步,却无疑是同向的。然而,年轻的我们,并没有合手的认识和改造现实的思想武器。虽然我们多来自社会底层,在十年动乱中与民众共浮沉同忧乐,获得了大量鲜活印象和切身感受,我们却没有足够能力去理解它们的多重内涵,无法从本质上把握历史特征和现实任务。我们对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弊端视若寇雠,恨不得笔锋所指,一扫而光。可是,要批判现实,总得心目中有一个蓝图做参照系吧,我们既不愿接受当时“抓纲治国”之类现成的蓝图,又无法在总览我们这片土地的昨天与今天的基础上构思明天,只能向外寻找,寻找其它民族的社会发展模式和思想体系。我们对“变革现实的文学”(这正是《这一代》创刊号中的一篇重头评论,出自王家新之手,可惜杂志残缺,未能刊出)有热烈的憧憬,但是对预测中国经济社会的变化会促成什么样的人际关系新格局、生活方式新景象、思想观念新面貌,以及——对我们中文系学生来讲最关键的:文学的新危机、新挑战和新希望?我的想象力却十分贫乏苍白。
  青春永远与主人恶作剧。它到来时,让我觉得青春的力量是无限的,无坚不克;当它流逝了,我才惊悟青春的力量其实很有限。我并没有估计到,无论是社会变革还是文学创新,都是“马拉松”,不是凭青春的血气之勇百米冲刺的一锤子买卖。从寻梦到寻根,不可能不是一个屡屡碰得头破血流的曲折过程。
  在此,也不能不反省,当年我多少有些与科学求实精神相悖的“功力不够,勇气来凑”的走捷径心态。为了在大学生对各种报刊的阅读兴趣瞬息万变的情况下一炮打响,而思想上、艺术上又难以一下异军突起,于是只好加强锋芒,以大胆求轰动,抢夺眼球。
  例如,最有轰动效应的“愤怒出诗人”的一大组诗作,体现了作者和编辑的正义感、社会责任感,抨击权贵们凭借特权公车私用(叶鹏《轿车在街上匆匆驶过》),讽喻党中央和民众的“一桥之隔”(王家新《桥》),甚至提出爱妻子高于爱领袖的尖锐命题(赵誉泳《爱》)……这些作品的胆识和锋芒十分难能可贵,但是这些诗作又不免粗砺,从文学观念上讲,或许不过是我们一再抨击的“文学为政治服务”的观念的再版。
  类似这样的“歪打正着”,在我们年级同学的经历中无数次显现,我们的成长,就是一连串主动与被动、自觉开创与误读误解、有意栽花与无心插柳的合力的过程。我们在憧憬中是想办一个高质量的学生文艺刊物,但是后来它给人们的最深刻印象,却并不是文学价值,而是“干预现实”的社会意义;我们只看到天南海北的同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于是便冒冒失失地发起串联,但是后来从各级领导的看法和举措中,我们才意识到这未免是过于超前的尝试……
  话又说回来,历史何曾是像神舟八号那样,严格按照周密计算设定的轨迹飞翔?历史不就是被一件一桩的偶然事件推动,在许多方向杂乱无章的力量的合力之中开辟出道路的吗?正像一江春汛从天而来,顺势而下,左歪一下,右拐一下,偶尔踟蹰停滞,而后大步跨越……
  张桦在《这一代》筹办之始,就以日记的方式记录经过,以“也许这就是中国文学的未来” 为题,发在第五期《珞珈山》上,为历史存照。这个标题当时看来未免大言不惭,但何尝不是事实呢?后来中国文坛上多少颇为闪亮的名字,不就出自《这一代》13校文学社团群体:陈建功、徐晓、王家新、陈晋、于可训、徐敬亚、苏炜、张水舟、王小妮……
  回头来看,只看学校的地位和名气,串联各校学生文学社团轮流主编一个跨校、跨省的刊物,或许确实并非良策。别的不说,彼此之间很难在深切了解的基础上达到默契。然而,在那个特殊年代出现的这件事所蕴含的意义,远远超出了这件事本身。被称作“天之骄子”的年轻人那种为事业献身的巨大热忱,那种“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社会责任感,那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青春活力,不正是昂扬进取的时代气象中一道突出的风景么?即使是这支学生军的偏差失误,也很“高级”、很大气。青年不是一下能成熟起来的,没有当年莽撞的《这一代》,哪里会有30年来在各地、各界扎实耕耘收获的“这一代”?

一首诗和两支歌

  《这一代》的发刊词中写道:“这一代,他们已经获得了这样多的名号:受伤的,迷惘的,被耽误的,思索的,战斗的”;还可以加上若干:崛起的,理性的,“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还有人说,是理性主义、理想主义和具有强烈社会关怀的一代……
  放在历史长河里看,77级对推进中国的改革、开放与发展功不可没,我们是值得骄傲的一代。
  1982年初毕业的77级,30年之后,成为社会中坚。就我们武大中文系的这届同学而言,不论在教育界、学术界,还是企业界、传媒界,都独当一面,造福一方。我深为我的同窗而骄傲:著作等身者有之,腰缠万贯者有之,被戴上“国学大师”桂冠者有之,晋省级,升局长,当大使,任书记……大有人在。更多的人,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在各自岗位上发热放光。也有人包括我,告别体制,激流勇退,远走他乡,用另外的方式推动观念转变、民族进步;还有些同窗,执着地寻找人生的真谛、自我的价值,不按常规出牌,不循旧轨走路,别有洞天,自得其乐……我为在校就崭露头角、毕业之后更捷报连翩的同学鼓掌喝彩,我更对更多的在校没吭气、没出头、毕业之后却焕发才华或者特立独行的同学刮目相看。
  当我们在毕业典礼之后互道珍重、各奔前程之后,就像从一条高速公路出口涌出来,奔向各自的车道,盘旋攀登,此后事业的轨迹渐行渐远。
  思想的轨迹呢?世界观、价值观发生了什么样的嬗变?
  记得30多年前,有次到研究生宿舍聊天,易中天念了一首短诗,是我的同窗××的岳父、已故老作家曾卓所写:“当我年轻的时候/在生活的海洋中,/偶尔抬头遥望六十岁,/像遥望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遥望我年轻的时候,/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一阵短暂静默之后,在场的人情不自禁地击节赞赏。
  那时的我,离“六十岁”还很遥远,但是,“而今我到达了”,我的许多同窗也已经或者正在陆续到达。重新咂摸曾卓的这首短诗,它既囊括了年龄带来的感喟,又涵盖了更深更广的心理内涵,充满了张力。当我们回头遥望我们的青春年华,遥望珞珈山的樱花桂树,是不是“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我的同学×××强力推荐过旭日阳刚弹着吉它唱的那首《春天里》: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没有信用卡没有她/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凝视著此刻烂漫的春天/依然像那时温暖的模样……

  ×××在同学聚会中唱起这首歌,唱着唱着,他的眼圈红了,在场同学也都动容。我猜测,他们脑海中浮现的“许多年前的春天”,最主要的必定是在珞珈山度过的春天:樱花如雪如霞,青春似火似风。
  八十年代有一首仿佛遥遥相对的歌,当年我们曾意气风发地唱过: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现在,是“再过二十年”又再加十年,我们重相会了,带着各自的累累硕果团聚。“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材”(“忽成行”是不可能了,但居然有“忽成双”),身形丰满了,鬓角斑白了,还能横渡长江、冲击雪山的,恐怕只有×××、×××、×××等屈指可数的几位。但是,我们的心老了吗?
  我想起了毕业时被用来自我期许也互相期许的孟子那段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
  我的上下铺、我的前后桌、我的同寝室、同教室、同诗社的校友们,是不是想起了我们在毕业合影中共同的感怀,想起了我们在留言册上彼此的激励,想起了我们怀揣分配证前往报到时的决心,想起了我们对国家、民族未来的期待?与今天对照,是吻合?还是偏离?甚至是背道而驰、事与愿违?
  我们是感到了当初憧憬的虚妄幼稚,为自己及时清醒、回归正途而庆幸;还是感到了当初憧憬的纯真澄明,为自己后来随波逐流、日渐世故而惭愧?或者,是扬弃(还记得入学第一年哲学课教师反覆强调的这个概念吧)——保持了真诚追求,抖落了好高骛远,增添了脚踏实地?如果像科幻影片一样,让当年的我们推开门就跌入今天,我们是不是会错愕莫名,反覆地揉眼睛,小心翼翼地张望当年做梦也不敢想的景象?
  在我们走出校门之时,我们胸中澎湃着挑战前人、变革现实的豪气。过了30年,我惊异地发现,我们与前辈的差异远小于我们当初的感觉,而与后代的差异却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料。当初,我们津津乐道与前人的所谓“代沟”,充满自信地认为,我们会吸取教训,与时俱进,与后代的“代沟”不会那么严重;生活却有自己严峻的逻辑,不以我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时代变得就是这么快!30年弹指一挥,我们是不是从从敢冲敢闯的前锋,变成了后辈眼中僵化老化的古董?我的女儿,我们的儿孙,他们了解父亲母亲吗?他们知晓中国及这一代人走过的弯路、跌入的深渊和攀登的阶梯吗?……有学者说,从每代人承前启后的功能来看,77级这一代人“承前”做得还过得去,“启后”则仍然有待证明——怎么证明?
  中国的复兴、崛起,如此大开大阖、充满戏剧性,经济成就和社会进步如此骄人;但是,我们77级在成为社会栋梁的同时,也不得不在柴米油盐、职称、住房、子女教育等等重围中跋涉,不得不时时、处处、事事遇到“富贵能不能淫,贫贱能不能移,威武能不能屈”的逼问。我们毕竟一步一步与时俱进,走到了今天。我们丢失了什么?我们是不是还能捡回若干?
  我们走过的路,已经成为历史。就像我们每人珍藏的这本残缺的《这一代》,会随着岁月推移而变黄、发脆,白纸黑字和那封面的大脚印,却都无可更改了。然而,我们对我们历程的解读,却应该与时俱进。我写了以上文字,这只是今天我的认识,明天必定又会有新的颖悟。将陶老夫子《归去来辞》中的话稍微颠倒一下次序,与大家共勉吧:但愿我们永远在路上,“觉今是而昨非”,“知来者之可追”,但愿生命不息,探索不止。通过大家写作这样一本回忆录文集,还原一部分记忆,有助于我们克服自大与沮丧,有助于重新寻求和凝聚共识。让我们把这一本回忆录,当作一条新的起跑线吧——过去的一切归零,“而今迈步从头越”。
  这,我相信,是我们母校的期望,是我们的已经辞世的和仍然健在的师长校友的期望,更是我们大家内心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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