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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國治肺癌(全文)
送交者: 藝萌 2018年11月11日16:23:40 於 [健康生活] 發送悄悄話

我在美國治肺癌(全文)   健康報文化頻道

Original                                                                                                            樓欽元                                                                                                                                              

編者語


近日,我們收到了一位老先生的來稿。老先生將自己在美國治療肺癌和參加藥物臨床試驗的體驗和經過詳細記錄在來稿中,一是希望通過這篇稿件答謝親友在他患病期間所給予的關心鼓勵,二是希望將自己的經驗提供給更多有需要的人參考。為此,我們對老先生的來稿進行連載,以期喚起更多人對我國癌症診斷治療現狀的關注和思考。


“我在美國治肺癌”這個連載推出後,受到了眾多讀者的關注,不少讀者留言希望可以再次閱讀全文。於是,我們將這九篇整合在一起,再次推出,以饗讀者。



作者簡介

樓欽元,男,70歲,早年畢業於浙江醫科大學醫學系,1990年代初赴美從事醫學研究,入美國籍,2010年從美國禮來製藥公司癌症研究崗位退休,2017年10月被診斷罹患非小細胞肺癌後回美國診斷治療至今。


①身體一向健康的我誤用鍛煉治咳嗽,卻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患了肺癌


2017年上半年,我在授課時感到喉嚨有點不適,所以每天清晨都會在宿舍主動咳一陣,清清嗓子。有一兩口痰出來後,嗓子就會清爽舒服,這樣持續了幾個月。


暑假裡,由於天熱,晚上使用空調,起床後嗓子干苦,而且感到深部的氣管有些痰,就會更用力咳嗽去清嗓子。以前,猛咳一陣後喉嚨會感覺舒服些,但在這段時間,即便清晨清了嗓子,白天仍會覺得嗓子難受,喉嚨有點癢,時不時會咳嗽一陣。


7月底8月初,咳嗽加劇。我感覺痰多了起來,不僅清晨有,下午和晚上也會有。痰液稀白,與感冒咳嗽的黃色痰液不一樣。到了下旬,咳嗽變得不自主,喉嚨癢,一癢就想咳,一開口講話都會先咳一陣。不少人注意到我的咳嗽,催促我去醫院看看,但我沒在意。除了咳嗽外,一切似乎都正常。


我用加強鍛煉來強肺治咳,就冒着夏天的烈日更起勁地去爬山、騎車、跑步和打藍球。


9月初,咳嗽更厲害了。9月5日,在一個臨床醫生的英語班課後,我被“拉去”做了胸部CT。結果顯示左肺少量積液,右肺疑似炎症改變,心包少量積液。


在服用抗菌素左氧氟沙星 一個療程7天后,我的痰液似有減少,但咳嗽無明顯好轉。血像白細胞及CRP(C┓從Φ鞍祝從臣斃願腥荊弒礱饔邢婦腥荊┚#得魑頤揮釁苎椎燃斃匝字⑶榭觥5獵T顯示的積液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如果看到別人是這樣的情況,我肯定會想到腫瘤,但是當時我絕對不會把它和自己聯繫起來。


進入10月後,我的咳嗽越來越嚴重。10月16日,一位醫生朋友“強迫”我去看醫生,他用自己的手機為我掛好了號。時隔40天,CT顯示我左肺積液增加,肺門陰影擴大。血檢一系列腫瘤指標都升高,其中主要針對肺癌的癌胚抗原(CEA)高達6倍多 (32.8/5)。


雖然腫瘤指標不可用來診斷腫瘤,只可做治療效果的輔助評價,但高出這麼多,一切已無疑問了。我很有可能得了肺癌,而且已有轉移了。很可能是癌細胞侵犯了周圍的淋巴系統,造成淋巴回流受阻而致心包產生積液。


沒想到這幾個月裡難以消除的咳嗽竟可能是癌性咳嗽!


2017年10月,第一次住院。


大意和自信使我失去了早期診斷肺癌的機會。當時如果及時就醫,六、七月剛有咳嗽時就去醫院檢查,做個CT和腫瘤標誌物(CEA)檢查,我的肺癌或許能得到早期確診和治療,後面的悲劇就不會出現。


另外,表面現象也起了蒙蔽作用。我本是個 強壯、健康,不抽煙、不喝酒,非常注重鍛煉的人,所以我的朋友熟人都認為我只是得了支氣管炎或肺炎,連見過的幾個資深醫生也反覆懷疑是肺結核,誰也不曾想到我和腫瘤會有聯繫。 


兒子在工作間隙到病房看我 


第二次CT和腫瘤檢測指標出來後,我當即告知兒子自己的情況。他泣不成聲,批評我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要我立即返回美國診治。一直在兒子家照看着孫子、孫女的妻子為我訂了機票,兩日後即起程。


10月19日深夜,我從浦東登機飛舊金山轉去梅德福,當天就住進我兒子工作的Asante醫院。他是那裡的心臟專科醫生。梅德福市在美國西海岸的俄勒岡州,是一個只有幾萬居民的小城,卻是周圍二十多萬人口地區的醫療中心。


第二日凌晨,我做了胸、腹部對照CT。因為那些增高的腫瘤指標首先指向消化道病變,所以除胸部外也要做腹部對照CT,結果排除了胰腺、胃和結直腸腫瘤的可能。


次日,我又被抽取左胸腔積液525毫升,積液中發現肺癌細胞,至此,肺癌確診。


下一步做了腦部核磁共振,因為肺癌容易向腦轉移,結果沒有發現腦轉移。幾日後,我做了全身PET-CT,以確定是否已有其他地方轉移,結果顯示胸上部雙側淋巴、肺門、肝及右盆腔迴腸已有轉移。


醫生對我胸腔積液中的癌細胞做了分子生物學的檢查,以確定肺癌基因變異類型,這對制定治療計劃極為關鍵。一個多星期後檢查結果出來,我患的是肺的非小細胞腺癌 。


11月2日,我去了在德州休斯頓的安得森癌症中心,該醫院被評為世界最好的癌症中心。血液標本送去做一個稱做Guardant360的檢測。一個多星期後結果下來,我是RET (Rearranged During Transfection)變異,只占所有肺癌病人的1%~2%。


和妻子在美國休斯頓MD安得森癌症中心


Guardant360檢測能一次在血液標本中測試73個基因的變異情況,被稱為“液體活檢”。休士頓目前還不能做此檢查,要把標本送往加州的Redwood City去做。現在中國的癌症基因檢測也很先進,有的檢測機構用活檢標本一次可測464個基因。


我從網上了解到Keytruda (pembrolizumab,派姆單抗) 是美國FDA近年批準的一線抗體類抗癌藥,先後被批准用於治療晚期黑色素瘤、肺癌和結直腸癌等,據報道療效都不錯,被譽為突破性明星藥物。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的黑色素癌轉移到腦部後,用了此藥,腦部腫塊全部消失。


使用Keytruda的指征是腫瘤細胞高度表達PD-L1。我的PD-L1表達水平在90%~100%之間,毫無疑問Keytruda是我的首選藥,而針對RET變異的靶向精準治療是第二選擇。當地醫生和我商定了治療方案,並得到安得森癌症中心醫生的肯定。


②我以為K藥是救命神藥,卻被醫生告知只能活三個月了


Keytruda(K藥)又叫Pembrolizumab,中文名派姆單抗,是美國默克公司研發的免疫療法抗癌藥物。2017年美國FDA批准該藥可用於所有PD-L1陽性的癌症病人。2018年4月,它的三期臨床試驗結果發表,宣稱獲得理想治療效果。2018年2月,中國食品藥品監管局受理Keytruda在中國上市的申請,8月就獲批准可為中國病人使用。



K藥的半衰期為25天左右,所以每3周靜脈注射一次。在美國每注射一針K藥的費用是2.5萬美元,政府老年人醫保支付了其中大部分,如果個人再買一份相關的輔助保險,自己只要付很小一部分。有了醫保和輔助保險,每針K藥我只需自己付2000美元。


人體T淋巴細胞有一個受體,叫PD-1,身體很多器官的細胞表面分泌一個蛋白,叫PD-L1。兩者結合後,T細胞就不會對這些器官進行攻擊,這是身體正常的免疫保護機制。為了逃避T細胞的攻擊,有些類型的癌細胞表面也分泌PD-L1。K藥是一種拮抗PD-1的抗體,兩者結合後這種免疫保護機制就被解除,T細胞就能識別和攻擊癌細胞了。


我們可以把PD-L1看成是一道免死金牌,有了它就能躲過御林軍(T細胞)的追殺,K藥則可看成是朝廷新下的一道聖旨,有了它御林軍不再認那道免死金牌,所以癌細胞又會被T細胞追殺。K藥對表達PD-L1的腫瘤有效,而且表達越高越有效,一般認為表達在50%以上,療效很好。


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T細胞的PD-1受體被K藥封鎖住,抑制了免疫保護機制,有些表達PD-L1的器官也會受到T細胞的攻擊,這也是它造成嚴重副作用的原因。


2017年11月9日,我注射了第一針K藥。200毫克的K藥經靜脈進入我的身體。10分鐘後,全身好像有一陣放鬆的感覺,隨之精神振奮,剎那間喉嚨也不癢了,胸部的緊迫感也沒了。我當即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陪護在一旁的妻子。


接受K藥注射


30分鐘靜注結束,我從躺椅上一躍而起,甩開大步向停車場走去,仿佛自己是個沒病的人。回到家後,我用語音向遠在杭州的兄弟報告了自己的這種好感覺,聲音清晰,不再顫抖。


晚上,我沒再用強力枇杷糖漿止咳,雖然仍舊坐在沙發上過夜,但情況要好不少。然而,第二日開始一切又回到注射之前的狀況,而且痰變得很稠、色黃、難咳出,甚至漸漸出現了猛烈咳嗽、心律不齊和頻發呼吸困難。


想到休斯頓的醫生曾對我說過,有些病人打了Keytruda後會有腫塊反而暫時增大、症狀加重的情況,也即所謂的假性進展。我安慰自己以上情況很有可能是正常反應。就好像一場戰鬥總會有破壞和傷亡。


然而,注射K藥後的第18天,我因為呼吸困難而住院,一住就是6天。其間,手術取心包積液500毫升,左胸腔積液2000毫升。通過微創手術,我的心包下端開洞讓心包的液體流經腹腔,再經腹腔淋巴系統回流。術中左胸腔下部埋置一引流管,出院後每周抽胸水一次。醫院安排了社區護理服務,護士上門幫助用真空瓶吸胸部積液,每次費用200美元,全部由醫保報銷。42天后,醫生去除了留置管。


現在回過頭來看,當時的病情之所以急轉直下,應是K藥在攻擊癌細胞的同時也攻擊了肺、心包和胸膜等正常組織。


12月4日,我注射了第二針K藥。注射後咳嗽次數明顯減少,可以幾個小時不咳,轉為乾咳。但幾天后又出現胸悶氣急,胸部似有東西壓住,透不過氣來。


兒子每晚睡前都過來叮囑我,若有異常要立即叫醒他送我去醫院。後來,我發了三天低燒,38度,全身開始出現針尖大的皮疹,血尿也隨之而來。我試着不連續用力咳嗽,咳幾下歇幾分鐘,喝一口熱水,有時咳出一口血痰,胸部壓迫感就減輕一點。我又試着去走路,走走停停300米,也有利於咳痰。


12月26日,我打第三針K藥。注射後三天,我因胸悶氣急又住進了醫院。氣管鏡檢查診斷我患上了肺炎,醫生懷疑我有肺部感染,為我靜脈注射了哌拉西林鈉和他唑巴坦。住院治療的這5天,我感覺自己奄奄一息了。


2017年的最後一天,天氣陰冷,我的心情也如天氣般陰沉,和妻、兒在病房中交代了後事,委託在杭州的三弟去錢江陵園幫我購買墓地。


出院後,我又口服了4天抗菌素左氧氟沙星。1月15日,為改善呼吸功能,肺科醫生試圖用氣管鏡在塌陷的左下肺氣管里放入支架或用氣球撐開塌陷的氣管,但沒有成功。我的左肺因胸積水壓迫而不張已超過三個月,理論上說,肺不張三個月後已不能放支架復原。


在兩個多月里我接受了三次Keytruda治療,每次都是剛打下去時感覺不錯(打擊了癌細胞),隨後病情急轉直下(傷及了心肺等器官),出現了間質性肺炎。我的身體情況變得很糟糕,體重由過去的近80公斤減到70公斤,呼吸困難,感到極度虛弱。



事實上,K藥引起間質性肺炎的概率只有1.5%,非常不幸,我就在其中。考慮到出現的副作用,醫生決定暫停使用K藥。


2018年1月15日,又是一個悲慘的日子。這天,我被肺科醫生告知,如無有效治療手段,我只能繼續活三個月。


③我擅自減藥耽誤了肺炎治療,只為能有資格參加臨床試驗


間質性肺炎是肺的間質組織發生炎症,有大量滲出,並逐漸呈壞死性病變。間質性肺炎大多由於病毒感染所致,而我患病則是因為過分活越的T細胞攻擊了肺泡間質組織。症狀為胸悶氣急、呼吸困難,胸部CT可見肺部呈毛玻璃樣改變。治療這種肺炎的唯一方法是較長期服用大劑量的強的松。


今年1月17日,我開始第一次強的松治療。治療計劃由當地腫瘤科醫生制定,每天70毫克,一周后,每周減10毫克。這樣算下來,我大約需要用藥將近一個半月。


由於當時我正在申請一個藥物 (LOXO-292) 的一期臨床試驗,對使用激素有限制,強的松的劑量必須在每天10毫克以下。如果我按原計劃減量,在一個月後申請臨床試驗時,每日強的松劑量會是30毫克,超過臨床試驗的限制規定。


於是我就自作主張加快速度減量,每周減20毫克。由於降得太快,間質性肺炎沒能得以很好的控制。


2月5日,第二次強的松治療,由休斯頓的醫生制定治療計劃,每日60毫克,2周,以後每周減10毫克。這次我完全按醫囑服用強的松,經七周用藥終於把間質性肺炎控制住了。


強的松是糖皮質激素,會把蛋白質分解成糖,所以吃得再多也不長肉。我的體重進一步下降到60公斤,全身肌肉消退,臀部只剩皮包骨頭,連軟軟的沙發都坐不下去。另外,在第二次激素治療降到每日10毫克時,我突然出現下肢水腫。強的松引起的水腫和後來因大量心包積液引起的水腫持續了四個多月。


LOXO-292是Loxo Oncology 公司研發的針對RET變異所引起的肺癌精準靶向治療小分子藥物,目前正在一期臨床試驗。2017年,在日本舉行的肺癌國際大會上,Loxo Oncology發表了兩例個案,受試者服用LOXO-292後腫塊縮小或消除。


由於我不能再用K藥,就想儘快轉到靶向治療上來。我給安得森癌症中心寫信,希望他們推薦並幫我聯繫合適的臨床試驗,但一時沒有得到回音。我就不斷地在網上搜索,終於有一天發現了LOXO-292的信息。兒子立即給Loxo Oncology公司寫信、打電話。


一連幾天,兒子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我聯繫的進展情況。一天下班後,兒子興奮地告訴我,他已和一個叫薩巴的醫生通了話。薩巴是安得森癌症中心靶向治療科負責LOXO-292臨床試驗的醫生。薩巴醫生表示我的情況可能符合LOXO-292臨床試驗的准入條件,他答應安排時間和我見面。


位於休斯頓的安得森癌症中心


2018年1月26日,我去休斯頓和薩巴醫生見面。薩巴醫生當即表示向Loxo Oncology公司報告我的情況。在和公司溝通後,薩巴告訴我,公司同意我進入臨床試驗,並讓公司試驗聯絡員——一位華裔姑娘向我解釋臨床試驗的意義、過程、受試者的責任和權利,藥的副作用,回訪的時間表等,還讓我在幾個文件上簽了字。


安得森癌症中心通知我臨床試驗開始的日子為2月7日,從1月26日算起還要等12天。這12天過得非常艱難。首先,第一次強的松治療中我加速減藥使間質性肺炎捲土重來,呼吸非常困難,同時激素減量造成的疲倦乏力如雪上加霜。


再者,自1月16日K藥停用後,我沒再使用任何藥物去控制癌細胞,加速擴增的癌細胞也是造成呼吸困難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2月2日,儘管離出發到休斯頓只有3天了,我還是因難以忍受的呼吸困難去見了當地的肺科醫生。他用氣管鏡為我吸了痰,又為我租借了一個氧氣濃縮機,以使我能安全飛到休斯頓。就這樣,我掰着指頭算日子,半天過去了,白天過了,晚上過了,又一天……就這麼分分秒秒地熬着、盼着、堅持着,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終於等到了動身的那一天。


2月4日,是個星期日,家人等在車庫門前為我送行,我含淚一一作別。我在額頭上親了還不到三歲的小孫子,我多想看到他長得再大些。我擁抱了兒媳。我們之前相處一直不太和諧,但這次我生病了,她待我還不錯。我向她表示了感謝,也對過去的不愉快表示了歉意。我說,如果以前曾發生過衝突,不要從個人角度而要從中西文化差異的角度去看待。


我還對她說,如果我走了,希望她能像對待自己母親一樣對待她的婆婆。極度的虛弱使我非常悲觀,預感自己有可能再也回不來,很可能就此永別了。


這次飛行轉輾丹佛到休斯頓。在機場轉機時,妻子都用輪椅推着我,我一步都無法挪動。在上小飛機的登機梯時,我每上一檔就得休息一兩分鐘。總共五六檔,我竟花了十來分鐘才登上飛機。


④一個全腦MRI竟快要了我的命,試驗機會就這樣離我而去


2月5日,可能因為病人多的緣故,我被安排到一個離醫院很遠的地方做增強 CT,我們打車過去單趟需要20多分鐘。2月6日,一早空腹先抽了70毫升血,接着又去前一日做過CT的地方做全腦核磁共振(MRI)。全腦MRI要近一個小時才能完成,全過程我都得平躺。


然而,這幾個月裡,我根本無法平躺,一躺下就會窒息。MRI開始,第一個10分鐘是全腦掃描。躺下後,我的胸部堵得厲害,幾乎是全程屏氣堅持着做完。我告訴技術員,吃不消了,要起來。


一坐起來,我就開始猛力咳嗽,幾下就引起氣管痙攣,剎那間全身就沒有了氧氣供應,眼發黑,像要死過去一般。我趕緊用雙手扶住欄杆,頭支在牆上,竭力呼吸,胸部劇烈起伏,好一陣仍未緩解。所幸我的意識還清醒,我告訴自己,決不能死在這裡。我拼命地呼吸。


技術員是個大個子老頭,見狀嚇壞了,在一旁不知所錯,嘴裡不停地說着:“My God!”(我的上帝!)我要他拍我的背,他用蒲扇般的大手在我背上拍了起來,拍得我東倒西歪,只好叫停。


大約兩三分鐘後,我讓他把我妻子叫來,他拿起話筒叫了。我要他再叫了一遍,妻子趕緊奔了過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說:“快,捶背!”她上前在我背上快速而有節奏地拍了起來。這種氣絕的情況已在家發生過兩次,她沒有驚慌。一兩分鐘後,我的呼吸終於平穩下來。那技術員告訴我,MRI不能繼續做了。


這次到休斯頓之前,我本想一定要掩蓋住自己的虛弱狀態,表現出我已經為臨床試驗做好了準備。可沒想到,我竟然都沒能做完腦部核磁共振!這樣的情況於我十分不利,薩巴醫生很可能以此為由不讓我參與臨床試驗。果然,他說我的身體狀態太虛弱,得先住院治療。


他又用手機給我看了CT,指出CT顯示我的間質性肺炎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確實,肺部有明顯的毛玻璃樣改變。我問:“這會影響明天的LOXO-292臨床試驗嗎?” “我們必須讓你先治療。”薩巴醫生避開了我的問話。但我不能失去這個機會,決不能讓這個花了這麼大努力、這麼多天艱難等來的機會就這樣毀滅,我一定要抗爭!


雖然身體的虛弱使我講話斷斷續續,但我清清楚楚地說了以下一段話:“薩巴醫生,請您注意以下這些事實:我前天一整天都在飛抵休斯頓的路途上,就是一個健康的老人也會疲憊不堪。今天一早又空腹抽了70毫升的血,一個正常人也會頭暈的。而且其中的一半是為你個人的研究而抽的,當你的技術員徵求我的意見時,我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你們又讓我打車半個小時去做MRI,我連吃點食物的機會都沒有。我堅信我身體沒問題,我能接受LOXO-292,所以請一定讓我按原計劃在明天開始臨床試驗。而且,我已經等了20來天了,癌細胞正在我的身體裡猖獗生長,肆意蔓延,我不能再等了。”


薩巴醫生聽了我的抗爭,沉默不語。我又繼續說道:“我已簽了臨床試驗的協議,公司也為我們定了機票、租了旅館,還給了食物津貼,事實上我已經進入了臨床試驗。”聽我講完,薩巴醫生說,他要再去向製藥公司反映我的情況,努力為我爭取,但仍希望我同意先住院治療。這時我兒子來電話,提醒我不要太過向薩巴醫生施壓,這不禮貌也無濟於事,我只好同意先住院。


2月6日當天下午,我住進安得森癌症醫院。傍晚,薩巴醫生來看我,告訴我一個好消息:製藥公司同意明天按計劃給藥!原來,他打了很多電話,跟公司直接經辦人力爭,跟各個有關的部門聯繫,而且最後終於說服了公司的醫療主管。


我雙手握住薩巴醫生的手,連聲說謝謝。那一刻,薩巴醫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第二天上午8點多一點,一個護士來病房看了一下,說她去搬心電圖儀器馬上就回來。一會兒一個藥劑師又過來說,藥房正在為我準備LOXO-292,很快就會把藥送過來。我沒有激動,只有不安,生怕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果然,半小時過去了,1小時過去了,那護士沒有再回來,藥房也沒有送藥過來,薩巴醫生也沒有再出現。我的心在急促地跳動,胸部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臉色也變得蒼白。妻子在一旁輕輕地寬慰着我。病房死一般寂靜。


終於,薩巴醫生進來了,臉色陰沉,雙眉緊鎖。他艱難地開了口:“我感到非常遺憾,公司的醫療主管一早打來電話說,經集體討論,決定不能給你藥,因為LOXO-292很有可能會加重你的間質性肺炎。”


聽了薩巴醫生的話,我癱坐在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吐着氣,沒說一句話。這場景,就如一個被告聽到了死刑的宣判。LOXO公司為了臨床試驗有好的結果,就這樣在最後關頭把我推出了門外。薩巴醫生安慰我,說先治病,治好了再設法讓我進LOXO-292臨床試驗。我再次用雙手握住他的手,表示感謝。


在心理幾近崩潰的時刻,我無法作出公正的思考。當時我憤怒地感到命運的殘忍和製藥公司的自私。但冷靜下來後我覺悟到,LOXO公司沒有錯。


首先,它有權利這樣做。他們列出了一系列經過科學論證的臨床試驗准入標準,一定要嚴格執行。在符合這些條件的前提下,他們可以選擇有利於臨床試驗成功的病人。第二,我確有間質性肺炎,得先治療。當時如果讓我進入臨床試驗,仍舊要使用大劑量強的松來治療肺炎,這就違反了規定的准入條件(不大於每天10毫克)。


儘管對我來說,這門關得有點殘忍,但我應該接受,因為這是科學研究行為,不是慈善活動的一個施捨舉動。


2月7日的上午,西蒙醫生,一位資深肺科醫生,來病房看我。西蒙醫生先談了用強的松治療肺炎的計劃,後談了他對治療我的癌症的意見。他拿出手機讓我看了幾篇文章的摘要,推薦用卡博替尼。這是第一代的靶向藥物,並非專門針對RET變異。文獻說,它只對27%的RET變異引起的肺癌有效,因為它同時抑制其他幾個信號通道,所以有較嚴重的副作用。


然而,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接受卡博替尼。更讓我難過的是,FDA只批准該藥用於甲狀腺癌和腎癌,如用到別的癌症上,個人的自付比例很高。每粒60mg的卡博替尼自己要付110美元。西蒙醫生給我開了一個月的量,30粒。我自付了3300美元,我的醫保付了3萬美元,每粒1100美元!


2月6日到 10日,我在肺科住了4天。出院那天傍晚,妻子用輪椅推着我,來到連接醫院和旅館的玻璃天橋上。我的身體情況很差,非常虛弱,呼吸急促,情緒也很低落,總是覺得氣悶難忍。我要妻子停下輪椅,讓我在玻璃天橋上靜靜待一會,好好想想有沒有信心過好這一晚。


待了一會兒後,我還是沒信心,便要求返回醫院。妻子將輪椅掉了個頭,我們又回到了醫院。急診室的醫生打開電腦調取我的記錄,驚訝地問道:“你在半個小時前剛出的院,又怎麼了?”“氣急,” 我回答道。在急診室拍了X光胸片,吸了氧氣,用吸入法擴張了氣管,折騰了兩個小時後才回到旅館。


旅館和醫院僅一街之隔。我不能躺下,便在沙發椅上坐下,急促地喘着氣。回想這幾天發生的事,心情沮喪到極點。生命好像已走到了盡頭,前方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一點希望。想着這突如其來的重病,這診斷治療之路的坎坷曲折,我不禁悲嘆人生之不幸,無奈命運之不公。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說走就走,就像那天做核磁共振時發生的意外,我該做好準備了。


於是,我拿出手機,開始寫辭世之言。幾百字竟一蹴而就。然慨嘆一生,不禁掩面拭淚,久久不能自已。過了半夜12點,我迎來了2月11日——我的70歲生日。我終於活過了70歲!



但我,還有明天嗎?此時,我突然感到妻兒及兄弟、老同學、老朋友們對我病後的關心、鼓勵,內心蹦出一個響亮的回答:“是的,我還會有明天!”


⑤上帝終於為我開了一扇窗,柳暗花明又一村


3月9日,也即離上次在休斯頓被LOXO公司拒之門外以後的一個月,我又去了休斯頓安得森癌症中心見薩巴醫生。此時我已按安得森癌症中心的醫囑第二次服用強的松治好了間質性肺炎。此次見薩巴醫生的目的是為了重新進入LOXO-292的臨床試驗。


他的助手,一個年輕的白人住院醫生,先來診療室看了我。他對我被LOXO-292臨床試驗拒之門外深表同情。他說他們還有一個臨床試驗的藥物,叫Blu-667,也是一個小分子藥物,和LOXO-292很相似,就如百事可樂和可樂一般難分伯仲,我也可考慮申請。他還建議查一下看看是否在我所在的俄勒岡州也有試驗點。我們馬上上網查了,看到在波特蘭的俄勒岡健康與科學大學也有試驗點。


在美國,迄今針對RET變異所引起的肺癌,有兩個精準靶向治療藥物正在進行一期臨床試驗,一個是我試圖參與試驗的LOXO-292,另一個就是Blu-667。這兩個藥物只對RET變異的癌細胞進行攻擊,所以效果好、副作用小。BLU-667為Blueprint Medicines Corporation (BMC)所研製。


Blu-667的一期臨床試驗要招收115名癌症病人,他們應該是RET變異引起的非小細胞肺癌、甲狀腺癌或其他RET變異引起的實體癌患者。BLU-667一期臨床試驗在美國有6個試驗點,其中在休斯頓的安得森癌症中心已招30人,在西海岸的俄勒岡州波特蘭市的俄勒岡健康與科學大學已招8人。BLU-667的一期臨床試驗開始於2017 年3 月17日,計劃於2021年 3月4日結束。


一期臨床試驗主要觀察藥物的安全性、副作用、劑量和病人的耐受性,附帶也觀察大致的療效,要有100人以上的樣本量。這100人原要求為健康志願者,但癌症藥物試驗可招癌症病人。


二期臨床試驗是研究藥物的臨床效果,要招100個~300個病人,分成兩組,一組用試驗藥物,另一組則用傳統或其他藥物,比較臨床治療效果和副作用。


三期臨床試驗是進一步觀察臨床效果和副作用,但樣本量擴大至1300~3000人。


四期臨床試驗是藥物上市後,繼續觀察效果和副作用。一般美國藥品和食物管理局(FDA)對有些急需藥物在二期臨床試驗取得理想結果後就予以批准。


今年4月21日, Cancer Discovery 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關於Blu-667的研究文章,介紹了該藥的研發過程,報道了該藥對RET變異引發的癌症的選擇性是現有的多向靶向治療藥物的100倍,介紹了4 例成功病例。這些病例在服用Blu-667後都有腫塊縮小、腫瘤標誌物水平下降、整體身體狀態改善的效果,而且只有輕微的副作用。該文共有26個作者,包括製藥公司自己的幾位研究者和各個臨床試驗點的負責醫生。休斯頓的薩巴醫生為第一作者,波特蘭的泰勒醫生也在作者之列。


過了一會後,薩巴醫生來了。一陣常規問候和體檢後,我問道:“我參加LOXO-292臨床試驗就沒有希望了,是嗎?” 他點點頭。接着他說: “對此我感到很遺憾,但你可以考慮用其他靶向治療藥物,也可考慮傳統的化療。” 


在現有靶向治療藥物上,我並沒有什麼選擇,只有兩個不是很專一的靶向治療藥物,一個就是我用過的卡博替尼。該藥可能對我有些作用,但副作用很大,我口腔潰瘍嚴重到不能進食,血小板降到5萬而致鼻子大出血,最後用藥到第20天不得不停止。


另一個藥從文獻上看就知其療效和副作用還不如第一個藥。至於傳統化療,我更是無法接受。試想,從對新藥充滿期盼到回歸幾十年前癌症治療的原始水平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對自己、對所謂美國先進的醫療科技都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病中,兩個孫子陪着我


我也不想繞圈子了,直接就問薩巴醫生: “那Blu-667臨床試驗怎麼樣?” “Blu-667?” 薩巴醫生一愣,他顯然沒有想到我會提到Blu-667。不過他馬上說:“好,既然你願意參與Blu-667的臨床試驗,我也不反對,我會把你放在候補名單上。” 


他接着又說可以讓我馬上會見一下Blu-667的聯絡人,也是一位中國姑娘。他立即打了電話叫來那位聯絡人。這是一位很認真負責的中國姑娘。她和我們談了有關Blu-667臨床試驗的事項。目前她有30個病人,用藥後情況都很好,沒有嚴重的副作用。她答應和我們保持聯繫,一到吸收新病人的時候就及時與我們聯繫。(製藥公司每個月有一定的日子招募新病人)


顯然,薩巴醫生事先並沒有考慮讓我參加Blu-667的臨床試驗。這說明他對我已經厭倦了,想打發我走人。如果沒有那位年輕住院醫生,我就不會知道Blu-667,只能傷心絕望地回家。謝謝上帝,門雖然關上了,但也為我打開一扇窗戶。


我也想過薩巴醫生為什麼對我生厭。首先,因為我的病情比較嚴重,他做過很大的努力也沒能讓我進入LOXO的臨床試驗。別的治療手段又有限,而且他只主管藥物臨床試驗,而如果是治療,那就是別的醫生的事了。


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我表現得太“懂”、太逼人,讓醫生難堪、被動。比如上次在休斯頓住院時,他來查房時向另一個醫生介紹說,我的心包有積液,也是個要考慮的問題。我聽到了,就說:“這不是個問題,因為我做過心包開窗手術。”他笑了,對那位醫生說:“是吧,我告訴過你,他很懂的,我們說話要當心啦!”


確實,病人太“懂”,醫生也會頭疼的。我兒子曾批評過我經常自己作結論、自己作解釋、隨意改動藥物劑量,像我這樣的病人是最不受醫生歡迎的。我得承認,我該吸取教訓,約束一下自己,跟醫生交流一定要尊重醫生,而不是去表現自己。


⑥我激動地吞下了這粒藍色的膠囊,卻再次差點被踢出試驗大門


在參加Blu-667臨床試驗的地點上我有兩個選擇,一是休斯頓,另一是波特蘭,兩者各有利弊。從成功率上考慮,休斯頓可能性較大,因為那裡的醫生對我了解,有我所有的臨床資料,臨床試驗的聯絡人是個中國姑娘,容易溝通。但休斯頓的缺點是路太遠,不方便,路上來回要兩天。而波特蘭是本州的,只要一小時的飛行,方便多了,但我與那裡醫生的聯繫要從頭開始,不確定他們對我的態度,是否傾向讓我進入臨床試驗。為保險起見,我只得兩地都努力申請,腳踏兩隻船了。


回家後,兒子立即與位于波特蘭的俄勒岡健康與科學大學聯繫。他在網頁上找到了有關人員的聯繫方式,給他們寫了郵件、打了電話,介紹了我的情況,並表示參加Blu-667的臨床試驗的意願。泰勒醫生是俄勒岡健康與科學大學主管藥物臨床試驗的醫生,瑪麗薩是Blu-667臨床試驗的聯繫人,他們隔了兩三天才回復我兒子。


這本來是正常的,但卻加重了我對波特蘭不確定性的憂慮。於是我這邊加強了與休斯頓的聯繫,每過一兩天就給那位中國姑娘寫郵件問情況,並一再向她表示我堅定選擇休斯頓而不是波特蘭。幾天后,波特蘭給了我兒子肯定明確的答覆,安排了我初診的日期,如果一切符合臨床試驗的要求,就會考慮讓我加入。


就在同一天中午,休斯頓那位姑娘也打來了電話,但我沒有接到,她留言說過一會再打過來。等到傍晚還未見她打電話過來,我覺得不妙,心想她一定是知道了我同時也一直在與波特蘭聯繫並有了初診的安排,她肯定對我這種腳踏兩條船的做法不高興了。


我就給她寫了郵件,告訴她波特蘭的進展,對自己腳踏兩條船的做法表示歉意和無奈,希望她理解和原諒。晚上她回信說,她一直知道我同時也在跟波特蘭聯繫,她對此表示理解。她說波特蘭更適合我,並告訴我薩巴醫生向波特蘭的泰勒醫生和BMC製藥公司極力推薦了我。


原來,波特蘭的泰勒醫生早就和薩巴醫生聯繫過,並在當天上午和BMC製藥公司以及薩巴醫生開了電話會議討論我的情況。據波特蘭的聯絡員瑪麗薩在給我兒子的電話上說,在會上,薩巴醫生確實表示我是一個很合適的候選人,符合Blu-667臨床試驗的准入條件。這樣,製藥公司就同意讓泰勒醫生給我初診,若符合要求就讓我參加臨床試驗。作為休斯頓的聯絡人的那位姑娘也旁聽了電話會議。她中午給我打電話就是想告訴我這些。


我非常感謝這位姑娘,她是一個充滿同情心的人。她不計較我腳踏兩條船給她工作上造成的麻煩,而是完全站在我的角度為我着想,只要我進入了臨床試驗,她就放心了。我在心裡祝願她今後事業有成,在美國有好的發展。薩巴醫生也是個很有同情心的好醫生,他在我進入Blu-667臨床試驗這件事中的作用是不能低估的。我將永遠感謝他。


3月21日,我去俄勒岡健康與科學大學初診。見面之前,我先做了全血檢查,我的血小板是9萬,高於Blu-667臨床試驗的准入要求(>7.5萬)。接着,我又做了胸部對照CT,這將作為我的病情的初始記錄,服藥一段時間後腫瘤大小將與此做比較。做完這些檢查後,我見到了泰勒醫生——一位40歲的白人醫生,人很和善。我帶去了以前檢查診斷的資料,都是兒子為我準備的,厚厚的一疊,完整、充分、齊全,讓泰勒醫生連說多個 “Perfect!”


見面過程中,泰勒醫生果斷地解決了兩個問題。


第一,BMC製藥公司要求肺癌的RET基因變異要直接從腫塊的活檢材料中測出,而我的是從胸水所含的癌細胞中測得的。他說,他會去和BMC製藥公司解釋,應該不會有問題。


第二,BMC堅持要得到腫瘤活檢材料,而我曾經在當地醫院做過心包膜活檢,泰勒醫生當即要一旁的瑪麗薩去打電話聯繫,讓他們把保留的活檢標本寄過來。一會兒瑪麗薩回來說,活檢樣品會於明日寄出。


泰勒醫生說:“這樣就沒有問題了,你已基本上被批准進入Blu-667一期臨床試驗了!一個星期後來拿藥、做檢測。”


3月28日,我接受了長達8個多小時的藥物代謝動力學監測,觀察我的身體對藥物的吸受、擴散和代謝等情況。服藥前抽一次血,以後每兩小時抽一次,服藥前做一次心電圖,後每四小時再做一次。


我坐在治療室的躺椅上,先做了心電圖,接着一個護士在我的手臂上裝好了留置針,抽了第一次血。9時多,瑪麗薩遞給我兩瓶藥,一個月劑量的Blu-667!她讓我拿出一粒,要我當她的面服下。


我說:“慢,這是我的歷史性時刻,我要先拍個照。”於是,我手拿一粒藍色膠囊,讓她給我拍了照。9時23分,我吞下了第一粒膠囊。當時我的感情很複雜,只是當着眾人的面,沒有流露。


2018年3月28日,我終於拿到了Blu-667這粒神奇的藍色藥丸。


這一刻,我吞下了這粒藍色的膠囊,就像一個足球守門員用鐵匝般的雙手緊緊抱住一個飛來的球,誰也甭想從他手中把球搶走。我當時想哭,因為這一刻的到來對我來說是多麼不易。


這一刻,我也想笑,因為我終於勝利了,進入了Blu-667的一期臨床試驗。我是俄勒岡健康與科學大學在13個月中招收的第九個受試病人。


隨後,我給一直等我消息的兒子打去了電話,告訴他我已把第一粒藥吞下了。兒子在那頭連聲說:“My God!Thank God! ”我知道那一刻他有多麼激動。


他為我能進入藥物臨床試驗做出了極大的努力,在茫茫大海中為我搜尋救生艇。有一天他對我說,要是10多年前就知道老爸會患上肺癌,他一定選擇做腫瘤醫生,直接就讓老爸進入臨床試驗,用上最有希望的新藥。


3月28日吞下了第一粒Blu-667後,我一直緊張着的心情放鬆了很多。但就在第三天下午,泰勒醫生的助手卡洛琳來電話了。她說由於28日的三次心電圖中有一次的QT間隙有延長,QT延長是心臟驟停、猝死的心電圖表現,BMC製藥公司要我立即停止服藥。


但她又說,如果我的心臟專科醫生能解釋我的QT延長的原因並說明不會對我造成危險的後果,公司會考慮讓我繼續臨床試驗。當時已經是周五下午三點多了,我答應卡洛琳星期一去找我的心臟醫生。


我立即給兒子打電話,告知情況。他要我不要緊張,這事好解決。他認為QT延長很可能是我正在服的抗房顫的藥——胺碘酮造成的,減量或停用該藥後,QT延長的現象就會消失。原來,作為心臟專科醫生,他對胺碘酮對QT的影響做過比較深入的研究,還寫過一篇論文,所以十分有把握。他會在周一請我的心臟專科醫生為我寫信說明情況。


我在周五、周六及周日晚上停止服用胺碘酮。周一見了心臟專科醫生,做了心電圖。果然,QT不再延長。心臟專科醫生寫了信,連同那張心電圖結果記錄一併傳真給卡洛琳。卡洛琳收到後立即傳送給BMC製藥公司。


周二上午,泰勒醫生來電話告訴我,製藥公司同意我繼續臨床試驗。好險!雖是一場虛驚,卻讓我坐立不安了好幾天。自此以後我很小心,嚴格遵守臨床試驗的所有規矩,關注可能出現的副作用和其他身體情況,並及時採取補救措施。


Blu-667會對我有效麼?有了K藥的教訓,我不敢多想,也不敢過早下結論。每天早晚各一次按時、按要求服藥。過分主觀地去感覺用藥效果往往會帶有心理作用的因素,容易得出錯誤結論。


對我來說,進入Blu-667的臨床試驗就好像是大海里落水的人爬上了一條救命的小船,有了逃生的希望。然而這條小船能否成功地救我出去,把我帶到安全港,還得聽天由命。


⑦雖然康復之路曲折坎坷,但我在逐漸康復


自今年3月28日進入Blu-667臨床試驗以來,已有半年了。按藥物臨床試驗的要求,服藥的第一個月我每周都要去波特蘭見醫生,第二個月,改為半個月去一次,第三個月開始每個月去一次。每次去都抽血檢查血像、做心電圖以及評估副作用等。每兩個月會做一次CT,觀察腫塊大小以評估療效。


我的康復之路充滿曲折坎坷。療效和問題、期望和困惑交替出現。我的情緒也相應變化。看到療效時,信心大增,眼前似晴空萬里,而當這樣那樣的問題出現時,又會感到烏雲密布,不見光明。我不敢回答朋友的問詢,也不敢斷言治療效果,每次都是戰戰兢兢地等待CT和驗血結果。


現在,半年過去了,綜合4次CT檢查報告、多次腫瘤標誌物檢測結果以及我的自我感覺這三個方面的證據,我終於可以說,我正在逐漸康復。Blu-667這隻救命的小船把我從水中救起,駛離危險海。下面便是航程記錄。


第一個月:症狀反反覆覆

用藥後兩周,我已有了明顯好轉的感覺。晚上睡覺開始不戴氧氣管,能半平躺一會。呼吸頻率由每分鐘近40次降到30次,說話不很氣急了。體能也有所增加,能走3步~5步樓梯和300來米平路。


然而用藥後的第三周開始,情況又變得很糟糕,右肺氣泡音很響,後半夜睡覺又得戴上氧氣管,白天稍走幾步又氣喘,我不由得對Blu-667產生了懷疑。當地醫生認為是肺部感染,開了阿奇黴素。我服後出現暗紅帶黃色的痰液,提示確有點細菌感染。


接着兒子又讓我服用速尿以改善肺部和下肢的水腫。服用抗生素和速尿明顯減少了我右肺的囉音。另外我也同時開始了低鹽、高蛋白飲食,有助於減少身體的水瀦留。


在體能許可的情況下,我又加強了鍛煉,每天下午走走停停走到1000米,有助於痰的咳出。在以上這些措施的綜合作用下,我的咳嗽氣喘有所好轉,對自己的康復又有了些信心。


第二個月:咳出腫瘤組織

在第二個月的後半個月裡,我在咳嗽時咳出了腫瘤組織,每天少則兩三片,多則四五片,總量有五六十片之多。吐出物在形態上有兩大類,一類有半粒黃豆大小的頭,拖着一根長長的尾巴,尾端有幾個分叉;另一類較大些,有點呈糊狀,無固定形狀。有三片吐出物送當地醫院肺科做病理檢查,證實為腺癌。




右肺咳出物,送病理檢測證實為腺癌組織


在吐出這些腫瘤組織後,胸悶氣急的症狀得以極大的改善,晚上能完全躺平睡覺,再也沒有捶背的需要,氧分壓由80左右上升到90以上(正常人為95左右)。


可以想像,那些腫瘤組織頭附着在氣管的內壁上,而細長的尾部向下延伸,當體位改變時,游離飄動的尾部就有可能上行而堵塞氣管。以前我不能平躺,恐怕就是這個原因。


腫瘤組織壞死並被咳出體外是我肺癌治療和身體康復的里程碑。Blu-667殺死了癌細胞,使那些黏附在右肺氣管內的癌組織鬆動後脫落。當然,腫瘤的位置也是一個因素,只有那些長在氣管內的癌組織才有可能被咳出。


我左肺原發的癌塊就沒有被咳出過,我猜想可能是長在氣管的外面,或者那一段氣管已被完全堵塞,不可能被咳出,只可能慢慢機化、吸收。(機化是指壞死組織不能完全溶解吸收或分離排出,實質細胞不一定修復,最終硬化、鈣化的過程)


在網絡上也有病人報告咳出腫塊,但是像我這樣連續、大量地咳出實為罕見。有一個澳大利亞的女性分兩次咳出食道腫瘤,據說她要為此申請吉尼斯記錄。


第三個月:CEA下降至正常範圍

CEA(carcinoembryonic antigen),癌胚抗原,是胃腸道的惡性腫瘤、乳腺癌、肺癌及其他惡性腫瘤的生物標記物。CEA雖然不能作為診斷某種惡性腫瘤的特異性指標,但在惡性腫瘤的鑑別診斷、病情監測、療效評價等方面,仍有重要臨床價值。


我的CEA自參加BLU-667臨床試驗時的31.9持續下降,在近三個多月內一直降到6(<7.2為正常)。CEA是癌細胞分泌的,癌細胞多了CEA數值就高,反之亦然。


第四個月:CT顯示腫瘤縮小一半

腫瘤治療效果的最可靠證據是比較CT的結果。由於我的原發腫塊在左肺門的位置,與主支氣管、心包等重疊,CT不能很清晰地顯示其邊界和大小。有一顆轉移至肝臟的腫塊位置獨立,容易辨認,就定為CT比較的參照物。


臨床試驗開始時,這個腫塊直徑為3cm,第二個月的CT顯示其大小未變,提示腫塊已停止生長。這也可以理解為腫瘤已經死亡,正處在被機化的過程,將可能逐漸縮小消失。確實,第四個月時CT顯示該腫塊已縮小至1.6cm。


此外,後兩次CT還顯示肺部紋理逐漸變清晰,提示先前侵犯到淋巴管的癌細胞也在消失中。數次CT檢查的結果表明,腫塊穩定或不斷縮小。這應是Blu-667對我的肺癌產生顯著療效的最可靠證據。


第五個月:心包積液和心包開窗手術

隨着腫瘤組織被咳出,CEA降至正常,CT顯示腫塊縮小,我感覺也好多了,但仍被三大症狀困擾。


第一是咳嗽。咳出的是金黃色液體,不是痰液,每次咳7、8口就暫時平靜了,但4、5個小時後又會再來一波咳嗽,用過抗菌素,但並不見效。


第二是下肢水腫。有時一直腫到大腿,連大腿內側的皮膚都出現了毛細血管破裂的紋理。我不得不到時服用速尿。


第三是活動受限。本來我期望隨着癌症得到有效控制,我的體能也會不斷改善,然而,每當我試圖增加一點運動量,我都會感到非常累,甚至有時體能反而倒退,有一天比一天差的感覺。


要改善症狀,就得分析出現這些情況的原因,但我百思不得其解。每次見醫生時也報告過,但沒有很滿意的答覆,因為我看上去還不錯,再說CT檢查也沒有發現特別的異常。醫生總寬慰我:“Give it more time.” (給它點時間,意即耐心點)很多時候我也總是安慰自己,要有耐心,俗話說病去如抽絲,康復得慢慢來,自己不能性急。


然而,我一面深信癌細胞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一面卻對着這些嚴重的症狀一籌莫展,康復的信心大打折扣。我甚至準備接受現實,LIVE WITH IT (帶病生存),接受餘生都被咳嗽、下肢水腫和體能限制所困擾。


服藥第四個月時做的CT顯示,我的心包又有了不少的積液,再加上體能越來越差,兒子意識到我的心包積液可能壓迫了心臟,讓我去做心臟超聲檢查。結果顯示心包已是大量積液。我和原來處理過我心包積液的胸外科醫生商量後,他馬上安排我住院,再次做心包開窗手術。半年前的那次心包開窗手術可能窗開得不夠大,文獻也說很有可能被堵住而再次出現積液。


果然,這次術中發現原先開的洞已被脂肪組織堵住,於是這次洞開得更大一些,直徑有3公分,讓心包的液體穿過橫隔膜,經肝鐮狀韌帶的位置流入腹腔。所幸心包膜活檢顯示沒有癌細胞,而半年前的那次心包膜上肉眼都見白色斑點,活檢顯示為癌細胞侵蝕。這次抽取的心包積液有1000cc 之多!


手術完成後的當天晚上,我的咳嗽突然消失,尿量大增,下肢水腫消退,身體運動伸展時不再氣喘,三大症狀奇蹟般全部消失!原來,大量的心包積液壓住了右側肺動脈,致使肺動脈末端高壓滲出,導致咳嗽,咳出的是滲出液,因服用Blu-667,故而色金黃。大量的心包積液影響了下肢血液回流,致水腫。心臟受積液包裹,搏動受限,故而活動時氣喘。


所以說,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只是有時這些原因不容易被發現。積極地去尋找原因是對的,但有時的確需要耐心。


第六個月:體能漸趨正常

第二次心包開窗手術是我康復過程的又一個重要里程碑。之後,我開始了體能恢復鍛煉。早晚走路,每次1000米,很快,走路已不再受限制,一如病前。接着練習慢跑,從跑20米開始,逐天增加,一個月後能跑100多米。慢跑對恢復正常的心肺功能是必須的,每次跑完都會感覺全身舒暢,呼吸平穩,頭腦清晰,而這種感覺光靠走路是達不到的。


同時我也開始了肢體力量訓練。我從使用15磅啞鈴開始,一個月後能用20磅的啞鈴做一些動作,俯臥撐也能一口氣做到5個。我現在能上二三十來個台階的樓梯,也即一口氣上三層樓沒問題。我能輕鬆舉起三歲小孫子放在肩上,滿屋子跑。以前他要我抱時,我不得不推開他,抱不動啊,現在他會稱讚:“Yeye’s strong now!” (爺爺現在有力氣了!)


總結:

在服用Blu-667半年後,我身體裡的腫瘤,包括原發肺癌和身體其他部位的轉移病灶,已經得到較好的控制,咳嗽等症狀消失,心肺功能基本恢復。但是疾病已經對我的心肺造成了一些不可逆的損害,如心包已不完整,心包液經異路回流,有些肺段細小氣管仍舊堵塞,有些區域肺組織增厚等。


我實際上已是一個“殘疾人”,我將帶病生存。但這些並不重要,大病大難後能有這樣的恢復,已是謝天謝地了。


更值得關注的是,我身體裡的癌細胞還沒有完全、徹底地消滅。最近的一次CT(9月12日)顯示肝部轉移性腫塊還在,並未進一步縮小。另外,即使癌細胞已經徹底消滅,但由於基因變異還在,就存在復發的可能,所以防止癌症捲土重來的努力將全程伴隨我的餘生。


任何藥物服用時間長了都有可能產生耐藥性,尤其是針對腫瘤的靶向治療藥物。癌細胞往往會繞過靶點而重新出現、擴增。我將繼續參與臨床試驗,按醫囑服藥。我也會密切關注抗藥性情況,首先聽從臨床試驗醫生安排,同時也會從現在就開始主動搜尋能夠替代的藥物和新的治療方案。


我期待的最理想狀況是,我的免疫功能逐漸恢復正常,停藥後或產生耐藥性後也能自然地識別和殺死可能出現的癌細胞。為了有正常的免疫功能,我會注意從營養、運動、作息和心理等方面去努力。


我會試試鐵皮楓斗、黃芪、菊花等祖國傳統自然藥典里的寶物。但是不管怎麼說,前景難測,不如放下,專注眼前,想得太多既沒必要,也無濟於事。我會好好地過每一天。


⑧服靶向藥半年後,我總結了治療經驗和體會,我要感謝的太多了


病人總想得到神藥,期盼能藥到病除。當我向朋友們報告咳出腫瘤組織時,朋友們無不讚嘆美國科技的發達,抗癌藥物的威力巨大。


我想,傳統化療藥物就像是原子彈,威力固然大,但是它敵我不分,所炸之處皆夷為平地,身體會遭重創。第一代靶向藥物是普通火炮,有瞄準的大方向,但不能精準擊中目標,不說殲敵一千自損八百,少說也會有幾百。例如我服過半個多月的卡博替尼可能對我的癌症也有效,但它使我舌頭潰瘍、鼻子大出血而不得不停服。新一代靶向藥物Blu-667對RET變異的肺癌就如精準制導的導彈,能極其精確命中目標而不傷及無辜。我不由得感嘆,Blu-667真神藥也!


其次,在尊重醫生的前提下,病人應該積極參與診療。這是我此次患病治療過程中的又一大體會。


在現實中,由於客觀條件的限制,如知識、信息、醫療條件等,病人往往力不從心,很無奈。但是現在網路發達、信息公開、微信等交流平台普及,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學習條件和互動機會。只要我們意識到主動介入治療是病人的權利,積極與醫生溝通,自己上網搜尋信息資料,多與病友交流,或多或少可以變被動為主動,從而打贏這場戰鬥。


現在新藥、新療法層出不窮,病人和醫生實際上同時接受最新信息,這就拉近了醫患在知識上的距離。中美醫療制度雖有很大不同,但病人是治療活動的主體的觀念是現代醫患關係的核心。


我一直積極參與和醫生共同確定治療計劃。雖然我有醫學背景,但仍舊需要不斷努力學習。


當我從網上查到休斯頓安得森癌症中心可能會有較好的診療手段時,我主動飛到休斯頓。那裡的醫生確定了我的肺癌是RET變異,並且告知了我靶向治療的可能性,這些為我後面的治療具有方向性指導意義。


在決定治療方案時,當地醫生鑑於我已經耽誤了治療,曾建議我立即用傳統的化療,但我沒有接受。我從網上收尋有關信息,發現了免疫療法的Keytruda (K藥),經和醫生商量定下了先使用K藥再考慮靶向治療的方案。


當K藥治療失敗,當地醫生再次建議使用傳統化療,我又沒有同意。我在網上搜索到有關精準靶向治療藥物LOXO-292的臨床試驗信息,並為進入該臨床試驗而作了一系列的努力。


當這一努力失敗後,休斯頓的醫生推薦使用第一代並不精準的靶向藥物卡博替尼,我上網查到該藥並不完全適用於我並有嚴重副作用,雖然同意服用該藥,但當嚴重副作用出現時就停用了。


即便是進入Blu-667臨床試驗後,我也不斷與醫生交流,主動提問,每次隨訪都能有不少的收穫。


再次,我是一個一輩子愛好運動的人,積極運動的生活方式曾帶給我帶來很多益處。病前,我年近七十尚耳聰目明,關節靈活,跑跳自如,思維敏捷,沒有高血壓、糖尿病、前列腺等問題。我病前良好的體質和運動習慣在抗擊這場大病和隨後的康復中也幫了我的大忙。


病前,我組織的老年籃球隊。


肺癌、間質性肺炎、胸膜積液、肺不張、心包積液都嚴重損害心肺功能,而心肺功能受損又反過來使病變進一步加重。我認為,只有堅持合適的鍛煉,才能阻斷這個惡性循環。我告誡自己,不能就此倒下,越是動撣不得我越要動!


2017年8月,我爬杭州臨安的山,想清肺止咳。


2017年8月,我在居住小區的球場打球。


很長時間裡,走路是我能做的唯一鍛煉方式。最困難的時候走幾步就得停下來喘氣,但我還是堅持每天走,哪怕只是幾步。當我靠在行人道的樹上或電杆上喘氣時,鄰居或路人看見都以為我不行了,好幾次上來問我要不要幫忙。


冬天一早一晚外面很冷,我穿得厚厚的,圍上圍巾走路,風很大時我就倒着走。就這樣,在最糟糕的那段時間裡,我抵擋住了心肺功能的進一步減退。


有一天我走一個小上坡,每十步停一下,中途我突然感到有一股氣往塌陷了的左肺吸了進去。當我逐漸好轉後,我增加了運動量,開始了慢跑。跑上幾十米停下時,我會氣喘得眼睛發黑,頭皮發麻,甚至有小便失禁的感覺,仿佛就要死過去了。


就這樣,一次次的大口呼吸硬是把已塌陷的左肺下端給撐了回去。當後來做心包開窗手術的外科醫生用支氣管鏡檢查我的左肺時,他非常驚訝地發現我的左肺全張開了。術後他拍着我的肩膀對我說:“你真是個少見的鬥士!”


我的走路鍛煉不但抵抗住了心肺功能的下降,還有助於清肺。開始的階段,每次走路都會吐很多痰,既清理了肺部,也加強了肺的血液循環。 睡前咳出大量痰液也大大減少了晚間的咳嗽,使我能睡得好些。另外,走路運動也或多或少地有助於腫瘤組織的咳出。


我還經常不斷地做肢體舒展和肌肉鍛煉。癌症消耗了我很多的精力和體力,兩次大劑量、長時間的強的松治療更是分解了我的肌肉,我的體重從原先的近80公斤下降到60來公斤。我有一段時間看上去瘦骨嶙嶙,咳嗽加上虛弱,背駝得厲害。妻子說,我和病前相比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


我不想讓自己因病而成為一個駝背老人,即使無法治好疾病,我也要挺着胸倒下。所以,我一直沒有中斷肢體伸展鍛煉,如擴胸、彎腰、擱腿等。後來身體條件許可了,我就做啞鈴操和俯臥撐。我現在人比病前都挺,手臂和胸部肌肉回來了一些,腹部的脂肪不見了,體重維持在70來公斤。


我的積極運動鍛煉對我抗擊疾病起了很大作用。但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運動方式。另外,有的患者不適宜做過多的運動,如肝癌患者要靜養為主,輔以小強度的鍛煉。但不管怎樣,運動能加強血液循環,增強抗病能力,提升信心。我認為動代表着生命,如運動不止,則生命不息。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大大地改變了我。我因此對生命有了和從前不一樣的認識。生命貴過物質、事業、名譽和地位。年輕時固然應該奮鬥,但如果生命能重來,我會更愛護自己,珍愛生命。到了老年,愛護自己的生命更應是首當其衝的事。


我不再把生命當作是一種當然,而是一種恩賜。我為所擁有的一切而感恩,尤其是剩下的那一天天還屬於我的日子。


我是幸運的。我曾經抱怨命運不公,讓我罹患如此大病,抱怨免疫療法帶給我嚴重的副作用,抱怨沒能進入LOXO-292臨床試驗。但我應該慶幸。RET變異所導至的肺癌雖只占全部肺癌的1.5%,但卻有兩個精準靶向藥物,Blu-667 和LOXO-292,而其他許多癌症,都還沒有如此精準的靶向藥物。


我雖然沒能進入LOXO-292的臨床試驗,但可能Blu-667更適合我。它短時間內控制了我的癌症,而且沒有任何明顯的副作用。當然,我幸運地能在美國治療,享受到先進的醫療條件和技術。


是的,與那些至今還在苦苦盼等合適藥物的患者,與那些因為沒有有效治療而眼睜睜離開這個世界的人相比,難道我還不幸運麼?現在K藥等免疫治療藥物已相繼進入中國了,但數百萬病人已經苦等多年,其中有多少人在藥來之前人卻已經走了?又有多少人藥來了卻買不起?


我要感謝默默無聞的藥物研製者。任何一個有效藥物的誕生都凝聚着眾多研究者的心血,無數次的失敗才有了最後的成功。就以Blue-667為例,這粒神奇的藍色小藥丸是一萬多個涵蓋60多種不同化學主結構的化合物在實驗室里、在動物身上一次又一次試驗的結果。直到今天,它還在漫長、嚴肅、一絲不苟的臨床試驗中。


藥物研製是一個很長的過程,需要大量的投入,需要足夠的耐心,還要好運氣。僅以腦腫瘤為例,近二十年來,全世界科學家研發了78種很有希望的治療腦部腫瘤的藥物,但經臨床試驗發現其中75種因不能有效進入腦部而療效不佳或因副作用嚴重而擱淺,只有3種還在臨床試驗中。


每當我拿起Blu-667這藍色的小藥丸,心裡都會說:“謝謝你們,麻省劍橋藍圖製藥公司的研製者們!”


我要感謝為我診治和護理的美國醫生和護士。美國的醫生護士都很敬業。他們耐心,會用鼓勵的眼神認真聽完病人的敘述。 他們尊重病人,會和病人平等地討論治療方案。他們會設身處地地為病人着想,為病人減輕痛苦,甚至省錢。我的當地的腫瘤醫生主動為我申請一項購藥的財政資助,為我省下數百美元購藥費用。我見過的醫生護士可能已經記不得我了,但我卻仍舊記得他們, 記得他們為我的治療所付出的辛勤努力。


有幾次見過醫生後會收到一分電子問卷調查,詢問我對該次診治過程的滿意度評價,我每次都會給最高分,因為我確實受到了尊重和滿意的治療。我甚至覺得不需要對他們進行滿意度調查,因為他們都會自覺地做得很好。


美國的醫生護士也非常辛苦,但他們從不收受病人的任何物質酬勞。我曾經送過四位醫生各兩罐杭州家鄉的龍井綠茶。他們聽我解釋過後倒是爽快收下了,因為每份沒有超過20美元。(美國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授受禮品不能超過$20。)其中一個醫生在收了茶葉後立即打開與護士分享,因為一會兒後我就看到一個護士手揣一杯綠茶,向我致謝。


我要感謝家人。朋友都說,這次是我的兒子救了我的命。是的,兒子做了一個醫生為自己生病的父親該做、能做的一切。雖然兒子救父親本是人間常情,但兒子在我的診治和康復過程中起到了特殊的作用。我住院多次,遇到許多兒子的同事,醫生同事說他是他們 “最可信賴的同事和朋友”,護士說他是她們 “最好相處的醫生”,是病人 “最喜歡的醫生”。他們都感謝我 “教育培養出這麼優秀的兒子”。


兒子推我去見醫生。


作為一個普通病人,我本來也會在美國的醫院受到所有病人都能得到的尊重和良好的治療護理,但是由於兒子的聲譽,我得到了一分額外的尊重和敬意。謝謝你,兒子,你讓我得到了VIP的待遇,我心裡只有一句話想對你說:“繼續做一個好人,做一個好醫生!”


我要感謝我的妻子,她給了我世界上最好的護理照顧。她陪我乘飛機去外地的醫院,大包小包背在肩上,用輪椅推着我在機場轉;住院時陪夜照顧,見醫生時記錄醫生談話的要點。她搞定了我就醫的一切後勤工作,定機票、旅館、打車,為我預約見醫生,記錄就醫和用藥經過。平時在家幫我穿衣脫鞋,洗腳擦背,夜裡一聽我咳嗽就從床上蹦起為我捶背,給我做專門的飯菜,看到或聽說什麼對我止咳有用就想方設法去試試。她陪我走路鍛煉,走幾步停幾步在前面等着我。而且這一切都是在照看三個孫子孫女之外做的。因為照顧我,她瘦了好幾斤,她卻戲稱這是最好的減肥。


除開這些護理照顧,她還給我精神鼓勵和開導。她給我買了不少新衣服,我說我已用不着了,她還是不斷買,說這是今年夏天穿的,那是為明年春天買的……聽着,聽着,一種被愛的感覺油然而升。她讓我感到,在她的心裡,我不是一個來日無多、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是一個還要長久地與她同行的伴侶。還有什麼鼓勵能比這更強大?還有什麼舉動能比這更使人感動?我內心充滿感激,謝意溢於言表,但她總說:“得啦,誰讓這是我前世欠你的呢?”


責任,是家庭婚姻深層的含義。我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後才明白。妻子,我謝謝你。


我要感謝朋友。我有許多老同學、老朋友。在我生病後,他們對我表示了真切的關心和鼓勵。多少朋友為我去燒香拜佛,賣魚放生,為我虔誠祈禱,多少朋友為我搜尋治療信息 不斷寄來最新療法的消息。在我患病的200多天裡,有兩個朋友每天送來一聲 “早上好” 的問候!這一條條誠摯的短信,這一聲聲親切的問候,在我最感黑暗、最脆弱的時刻帶給我巨大的力量。


當我一人獨處時,我會輕聲默念:“謝謝你們,親愛的老同學、老朋友!”當我在屋外走路時,我會仰天而語: “我不會倒下,朋友們,我會繼續戰鬥!” 


去年年底,我的一些學生在聚會時專門錄了小視頻向我問候。今年4月6日,我的小學同學在聚會時打出了一條橫幅,上寫 “老同學,我們在家鄉為你祈禱祝福”! 讀罷,我老淚縱橫,不能自已。



我曾把這幅照片給這裡的醫生看了,告訴他們這是60年前的小學同學寄給我的。他們說: “You are loved by so many!” (你被很多人愛着!) 但他們又覺得不可思議。是的,可能這是中國特有的吧。這是誠摯的友情,能使病魔顫抖的大愛!朋友們,我謝謝你們!


我要感謝上帝。雖然對我來說,應該是上蒼更為確切。我原先看待世事萬物都基於唯物論,以為一切都有科學的原因,以為一切皆靠人的努力。但是生了這場病以後,這些觀念有了變化。我現在願意相信,一切看似偶然,其實都是一種安排,超越常規推理的安排。


不管怎麼說,我離自我中心遠了些。讓我絕處逢生的是誰呢?我答不好,但我要虔誠地叩拜:“Thank you, my God!”(感謝上蒼!)


⑨涅槃重生,無意炫耀幸運和成功,但願分享感受和體驗


涅槃重生,我想談談自己對於癌症治療的一點思考,希望給更多如我一般的患者一點參考,下文僅代表我的個人觀點。


患了癌症,首先要做的是基因檢測,明確基因變異。


近幾年來,癌症研究突飛猛進,新型免疫療法和精準靶向療法的藥物不斷出現,給癌症病人帶來前所未有的希望。現在患了癌症,病人首先要做的是進行基因檢測,要儘快查出變異的基因,再搜尋合適的靶向藥物。同時醫生要幫助病人積極尋求參加臨床試驗的機會。然後再考慮傳統治療腫瘤的方法,如化療、放射療法和手術。


癌細胞是基因變異產生的,只有知道基因變異情況,才能去尋找有針對性的藥物。世界各國的科學家們正在努力研究開發針對變異細胞的精準靶向藥物,不少藥物已經問世,但是臨床上還有很多醫生和醫院仍舊常規地考慮化療、放射和手術。即便是在美國,2017年仍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患者做了基因變異檢測,儘管有三分之二的患者有意願要做。


據粗淺的了解,中國很多大醫院都沒有基因檢測的實驗室,病人有要求了才準備活檢材料送往社會上的檢測機構,造成重複取樣本、耽誤診治、麻煩不便和增加病人負擔。另外,社會上的檢測結構不少都是營利性機構,不但收費高昂,而且準確性也是個問題。政府有關部門應該出面規範。


積極搜尋信息參與臨床試驗


現在,世界各國都有很多藥物正在臨床試驗中,美國在這方面一直領先,有數千個試驗項目。美國新藥臨床試驗面向全世界招募志願者,中國人也可申請。具體方法步驟,百度上有詳細介紹。


中國近來也有不少新藥正在進行臨床試驗,有關信息,網上也可搜索得到。據我所知,光是和K藥同類的免疫療法的新藥在中國就有二十來個正在各地醫院進行臨床試驗。


但是國內的臨床試驗往往通過中介機構招募病人,多了一層環節,中介人員的素質又會是個影響積極招募合適病人的因素。有些製藥公司對費用採取病人先付後報銷的做法,造成病人的不便和障礙。美國的製藥公司和醫保聯繫好,對臨床試驗中的一切檢查等費用負責,不要求病人先支付,製藥公司還負責包括病人旅館、機票、城市交通和食品等一切開銷。


製藥公司要真正理解臨床藥物試驗的意義。本質上,病人參加試驗是一種貢獻和犧牲,他們會有副作用的風險,有的還是致命的。他們因此要受到足夠的、應有的尊重。


個人化診治方案


現在癌症患者的診治正在個人化,因為每個患者都是不一樣的。單從基因變異上說,同一基因的不同變異會大大影響患者的用藥效果、副作用和對藥物的耐受性。


只有充分搞清患者的包括基因變異在內的種種個體特異性,才能擬定有效的個體化治療方案。這就向醫生在知識上、時間上和工作負荷上提出了挑戰。中國醫生在知識、經驗上都不比別人差,客觀地說,只是太忙,工作負荷太大。


癌症科醫生要不斷學習。癌症醫學這幾年來發展極為迅速,不看論文的醫生是混不下去的。另外,醫生還要從患者那裡學,記錄和管理好每一個病案,以積累經驗。今年剛獲得諾貝爾醫學獎的Allison醫生強調患者病案的管理工作非常重要,醫生要從每一個患者那裡獲得重要的信息。


建立患者網絡社區,讓他們有交流平台


癌症患者非常渴望能與和自己情況差不多的患者交流,他們想從病友那裡獲得疾病診治的體驗,包括療效、副作用等,也很願意與人分享自身的體驗。患者網絡社區和各種交流平台給了患者很大的幫助。據悉,國內這類高質量、高受益的網上交流平台還不多見,除了醫院某個科室或某個醫生個人建立的微信群,很多患者找不到確有幫助的、適合自己的網絡患者社區。


我參加了一個很好的美國網絡患者社區,叫Inspire,有一百多萬病友,兩百多個疾病分類,癌症是重點,有104種,其logo(標識語)是“Together we’re better.”(在一起我們會更好)有一個網絡編輯會即時發布有關研究的最新進展,引導患者進一步查看和閱讀。我註冊在RET變異的非小細胞肺癌患者社區,每天都會在個人的電子信箱收到很有用的信息。我也發布過個人的一些體驗,與病友分享。我覺得在這樣的病友社區里很受益,希望國內也有類似的能給病人以實實在在幫助的網絡病友社交平台。


後語


據悉,全球每年有500萬人死於癌症,其中中國有275萬,北京在過去的10年裡肺癌增加了43%,預測未來的10年~20年裡,中國每家都會有癌症患者。社會需要大量的癌症醫生,同時人類攻克癌症的曙光已經出現。年輕人,加入進來吧,進醫學院,選擇癌症專業,患者需要你,你的親人需要你!


涅槃重生,無意炫耀幸運、成功,但願分享感受和體驗。

(完)


結語

作為編者,看着樓老先生用生命寫下的這些文字,深深地為之震撼和欽佩。能在大病初癒,仍處康復治療之餘,記掛着同病相連的病友,肩負着作為癌症研究者和新藥試驗者的社會責任,思考着祖國癌症診療的現狀並提出自己的建議,着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更難得的是,樓老先生對待自己的每一篇文字都那麼用心斟酌。每當我們編輯完一篇,他都要再次審閱修改,唯恐出現一點紕漏,給病友或者醫生甚至政策制定者造成誤導和困擾。有這樣的作者,是我們的榮幸。


令人欣慰的是,樓老先生目前一切安好。願他能健康如初,生活幸福。更願廣大癌症患者都能心懷希望,積極治療,走向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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