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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神话--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29)
送交者: 芨芨草 2016年10月18日17:42:17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血的神话--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29)

谭合成

 

卷四

第二十九章 要活命就得变成野兽

 

道县文革杀人期间被逼外逃人员有688人,这些人曾经被诬为上山为匪。他们到底是怎样刀口逃生,怎样逃亡,外界一直是个谜。笔者在道县采访之初,最先想到的就是他们,特别希望从他们的嘴里得到道县大屠杀最真实的第一手资料。照我们主观想象,688个大活人人还在心不死,采访这方面的情况,应当是最为简便的事,可是大谬不然,大多数逃亡者被吓破了胆子,不敢乱说乱动,或者不善于表达,嗫嗫嚅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讲得最多的话就是,感谢党,感谢政府,给我们平了反,让我们重建家园。也许我们走的路子不对,我们从乡政府出来,走进大队书记的家门,然后由大队书记或处遗工作组的成员陪同“接见”这些外逃人员,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提问才好,更不用说深入采访了,常常是谈过几句之后,双方就感到无话可说了。也许外逃人员中不看场合敢于乱说乱动的人并非没有,但是人们不希望他们破坏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不提供我们见面的机会。我们只好另辟蹊径,通过私人关系,与这些人暗通款曲。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先打开缺口就在蚣坝公社,在这里我们采访到了三个逃亡者:一个摘帽右派,一个小学教师,一个地富子弟。下面是他们的口述实录。

 

许振中,摘帽右派,退休老师,男,63岁(1986年)。

那个时候,只要任何一个大队干部甚至贫下中农开句口,谁谁要搞掉,那他的脑壳准保不住。

我原来在道江镇东阳小学教书,1957年,帮助党整风,领导上动员我给领导提意见,我讲了几句真话,其实也没说什么,你想,既然是提意见,总不能全部都讲歌功颂德的话吧,实际上我也讲了好多歌功颂德的话,附带着讲了几句提意见的话,就被划成右派,开除公职,遣送回家。67年那场动乱中,我也在“搞掉”之列的,幸亏命大,跑得快,才保全了这条性命,总算得了今天这个好结果。要是像村里那几个地富在家死捱,这会骨头都打得鼓了。

我所在的蚣坝大队第四生产队,是1967824日晚上开刀的。事情来得很突然,在这之前,看不出有什么迹象。

那天白天,我割了一天禾,腰酸背疼,我体质弱,原来是当教员的,干农活本来就比不过人家,可是又不能比人家少干,比人家干得少了那也是个不得了的事情。要是哪个说你不好好劳动,抗拒改造,就要挨批斗。只能拼老命拼命干,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有个80岁的老母亲,耳朵背,平时打雷都听不见。当天晚上,民兵来喊门时,我睡得死猪一样,我母亲耳背,都没听见,所以就没开门。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擂了一阵门,见没动静,以为我们不在家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平常一样,早早地赶到田里,我从遣送回农村起,一直就坚持出工比别人早一点,收工比别人迟一点。我刚割了一行禾,贫农李发顺挨到我身边,一边割禾一边挤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喂,老庚(道县有结老庚的习俗,湖南其它农村也有,一般多为青少年男子,同年所生,脾气相投,互称老庚;结为老庚后,谊同兄弟,相互帮助,很多老庚,及至老年尚来往密切。后来,同年所生,关系不错的人也互称为老庚。),晓不得你留心没有,今天割禾,有哪些人没有来。”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平时出工总是来得最早的几个“分子”,其实大多数都是些子女,不见了。李发顺又悄悄地说:“昨夜晚搞了一夜……你要及早打主意哦!”说完,他就走到一边,干活去了,再不理我。

这时候,我心里打鼓一样,不知道怎么好。

中午回家,我母亲也已经听到了杀人的风声,她对我说:“桂兴(我的小名),一个人死要死个明白,像昨晚上,把人象抓笼鸡样抓了去,不明不白地就埋在窑眼里,太不抵了!你还是快跑吧,不要让我这个80多岁的人倒过来给你送终。”我听了这话,眼泪水往肚子里倒流。对于老母亲,我内心是有愧的,我们家本来是响当当的下中农,家里不是很有钱,为了送我读书,不知吃了多少亏,怪就怪我嘴巴上缺个把门的,自己领来一顶“帽子”戴起,自己遭罪不说,还连累得老母亲成了“四类分子”家属,跟着做人不起。我老母亲听到说昨天晚上,大队上把二十几个“分子”,其实大部分都是子女,抓去了,押到村子后背的钻子岭上,往一眼废窑里一推,用稻草点了一把火,熏一阵子,再把黄土一盖,就埋掉了。她老人家很为我担心,催我赶快逃命。我从打成右派也有将近十年了,经过反右,又见过“五风”那个场合,知道厉害,心里想,这一次恐怕是真的要从肉体上彻底消灭“四类分子”了。虽然我被遣送回乡以后,一直老老实实改造思想,表现得也很好,但是我知道那没用,被杀了的那二十几个人,哪个表现不好?一个个老实得阿弥陀佛。他们大部分是子女,我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分子”,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我晓得杀人也一批一批的,就象当年反右一样,右派分子也是一批一批宣布的。看来只有逃跑这条路可走了,逃出去,被抓了,由政府判了死刑,也比在屋里被活埋了强。我就安慰母亲说:“放心吧,生死有命,我既然逃过了昨晚那一关,幸许能有条活路。”心里已经打定了逃跑的主意。

下午,我照样同社员一起出工,不露声色地割禾、扮禾,一边寻找逃跑的机会。一直没有机会。快收工时,我趁别人不注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我的一个侄儿许家兴身边,说:“蒙古(他的小名),我今天没有力,你先走一步,等会在路上来接我。”他说:“好。”收工的时候,我故意担着一担湿谷子捱在后面,捱到天渐渐黑了。我侄儿送完一担谷,打倒回来接我。他接过我的担子,我问他:“队里有什么动静没有?”他说:“没什么动静。”我装做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叫他先一步,自己到沟里洗了手脚,四顾无人,就不顾一切,转身钻进一座茶树山,拼命地向深山里跑。

我在山里躲了一夜,第二天盲无目的赶路,慌慌张张心里没个主张,只晓得要跑得越远越好,翻过丰村大岭,来到小甲坝山冲里。连续两天没命的奔跑,我又累又饿,只在路上挖了几个生红薯吃了。饿得实在不行了,想冒险到山外去找点东西吃,刚向山外走,恰巧碰到我的一个本家兄弟许振思,他也是逃出来的。他问我:“到哪里去?”我说:“下山弄点吃的。”他说:“去不得!山下到处是岗哨,对来路不明的人盘得很紧,不要去自投罗网。”他逃出来时,身上带了点过鬼节(阴历七月半)打的粑粑,就分了一点给我吃。说也奇怪,人吃了东西,又多有一个人在,心里就安了许多。我们商量了一阵子,决定一同躲到江华他妹妹家里去。有了个方向目标,我们行动起来,就不像刚开始那样,象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我们昼伏夜行,过了大河(潇水的一条支流),绕过大坪岭公社,到了棉竹江。眼看就要到江华了,不巧碰上了一群民兵搜山,看见了我们,一个民兵朝我们开了一枪(鸟铳),我们扭头就跑,结果被冲散了。

冲散以后,我独自一人继续逃命,在山上乱走了一阵,又在笋冲园的荒山野岭上睡了一晚。我搂着一把纵树毛睡在一棵大树下,那滋味,不亲身经历是怎么想也想象不出来的。虽然是刚刚立秋,但晚上山里已经很冷了,寒冷、饥饿、干渴、潮湿、孤独、蚊叮虫咬……还要时时提防毒蛇野兽的袭击和民兵搜捕。我因为太累了,居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了一阵子,又在恶梦中惊醒,醒来以后吓得半死,一看没什么事,又赶紧继续逃命。由于和许振思冲散了,也不知他是生是死,他妹妹家是去不成了。我像梦游一样,慌不择路地在荆棘和灌木丛中穿行,浑身肌肉生疼,四肢疲惫不堪,荆棘划破了我的皮肤,留下一条条血痕,幸亏穿的是家织的土布衣服,厚,还不致于将衣服挂得稀烂。我都不知道我的身体所服从的是否是我自己的意志,我象一只被鞭子抽打的野狗,受本能的驱使,拼命地企图穿过那些无法穿越的深山密林。有时我碰到了野猪和豹子留下的脚印,我非但不害怕,反而产生了一种与其他动物接触的亲切感。只有一个感觉像烙铁一样烙着我的心,我总觉得,有人在追捕我,我看不见他们,却深信不疑他们是存在的,而且就在附近,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我面前,拿着马刀,举着鸟铳,向我开枪。我甚至根本没想过,我犯了什么罪,他们凭什么追捕我,相反我觉得我就是一个逃犯,他们追捕我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种尖利的、无孔不入的声音总是在耳边响着,听不清到底是什么声音,只觉得浑身发抖。我觉得我已经濒临绝境了。一个逃命的人,只有变成一只野兽才能自卫。他必须完全抛弃文明所赋予的一切东西,必须完全依靠自己求生的本能,才有避开危险的可能,才有在深山野岭中生存下来的可能。

在山里窜了两天,我逃到了江华县的竹营寨。这时,这里还没有杀人,也没有民兵巡逻盘查,我一摸口袋里还有几块钱和一点粮票,这是准备逃跑时带在身上的,就在街上剃了头,吃了东西。但是那时候,出门在外,都要大队、公社开证明,没有证明寸步难行。在这深山瑶寨,举目无亲,吃没有吃的,睡只能露宿荒野,我一下子灰心了,心想,长此下去也不是个路,反正打死也是死,饿死也是死,要死不如死在家门口去,做个鬼都离屋里近些。俗话讲: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我就返身又黑心回丰村大岭。我扯起一根长棒子,背起一把管草,装做上山打柴的样子,往回走。在山上,我碰到地主子弟朱贤厚几兄弟,他们也是逃出来的。一看就晓得,又没背铳又没背刀,慌慌张张,狼狈不堪,一眼就认出来了,绝对不是民兵。于是便与他们结伴同行。他们几兄弟看到我年纪大一点,又是读过书的人,都向我讨主意。可怜的天啦,我哪里有一点主意!连逃跑都晓不得往哪里逃好,只是觉得几个人在一起心里安些。

下午两点钟的样子,我们在生产队出工时,队上也没有哪个有钟有表,都是靠看天估计时间,大河大队十几个民兵牵着狗,扛着鸟铳,背着马刀,带着号,又来搜山。发现了我们,就追。我躲到柴草里,躲过了。朱贤厚几兄弟逼得走投无路,就跪在地上,向他们求情:“我们都是安分守纪的本份人,跟你们一样都是受苦的,没有享过一天福,也没有吃过一天剥削饭,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硬要抓我们呢?求你们放了我们,我们会一辈子记你们的恩情。”搜山民兵说:“你们投降吧,我们是奉上级的命令,执行任务。我们不杀你们,只把你们送回去。”朱贤厚几个人见告饶求情不顶用,把心一横,站起来了,手握着纤担说:“反正我们是要死的人了,你们硬要抓我们,就拼了算了。”他们几个兄弟也跟着喊:“拼了算了!”一句话把那些民兵吓住了,就放了他们,一路吹着号,下了山。

朱贤厚几兄弟脱身后,拼命地向深山里跑。我因看到他们有反抗行为,害怕招来更多的民兵搜山,不敢去追他们,就朝另一个方向,赶紧逃跑。就这样,我们又冲散了。朱贤厚几兄弟后来是生是死我不知道。我自己呢,白天躲在山上的茅草丛中,晚上藏到石灰窑里,饿了吃生红薯,渴了喝山泉水,足足在山里熬了半个月。到了913号,我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咬着牙,偷偷摸摸跑下山,找到蚣坝公社金鸡洞大队下河洲村我表哥家里。悄悄地敲开门,我表哥一看吓得一跳,想不到我还活着。开始表哥害怕,不敢留我,表嫂心好,说:“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了,总不能在我们家推出去送死。”经表嫂劝说,表哥勉强同意我留下来。白天躲在表嫂房里,晚上到表哥的杂屋过夜。躲了几天,我看着表哥人都瘦了一圈,怕太连累他们了,就要走。表哥说:“不是我不留你,出了事,只怕我们都会被一起杀光。”离开表哥家,我又躲到兴桥公社许家大队我叔叔许修德家。那时候杀人风已经没有那么凶了,再加上我屋里的几个亲戚都是贫下中农,所以还躲得下。只是有时间我叔叔气不顺的时候骂我:“你好好地端着公家的铁饭碗,不知好歹,还要提意见,找死!要是我能端你那个铁饭碗,要我天天嗑头都做得。你呀,生在福中不知福,都是自找的。”我呢,只要叔叔不赶我出去,除了拼命地跟着骂自己,还有什么多话可说。可是没想到农历八月二十(阳历923日),我叔叔家娶媳妇,我被我们大队一个前来吃酒的人看见了,回去报告了。我们蚣坝大队前来捉人,说我上山当了土匪。幸亏叔叔这边生产队有人给信,我躲在阁楼上的柴堆里才得逃脱。叔叔这里也住不成了,我只好又逃出去,逃了几个地方,到10月初,杀人风开始平息,我在县城工作的妻子得了信来接我,我这才历尽千辛万苦被妻子接回县城。这个时候,476950部队已经进了道县,道江镇这里绝对不允许随便抓人、杀人,我这才算保下了一条命来。

我后来了解到,我逃跑以后,大队上竟有人说我是上山当土匪了,还派人搜捕过我。还有好多像我这样被追杀得东躲西藏,流落荒山,无处安生的人也被一些人说成是上山当土匪,聚众顽抗,并总结成材料上报,广为传播。真是天理何在?天良何在?旷古奇冤,欲哭无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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