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入初中二年級,我們換了班主任,這次是位年輕女老師,王嘉雲。王老師也是教我們語文課。
頭些天,我感覺有點失望,因為王老師太年輕了,比我們大不了幾歲。沒有“老”,何以為“師”?不過失望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我們很快就喜歡上了小王老師。十幾歲的小孩子,不論男女,大概都歡迎性情親和、年輕漂亮的女老師,我也不例外。
小王老師是個漂亮人,典型的鵝蛋臉,唇紅齒白,一根獨辮子把滿頭黑髮攏的一絲不亂,妥妥地伏在後脖上,令我羨慕地粗。一件合身的黑呢外套,被她穿的“有型有款”。
不僅是漂亮,小王老師讓我羨慕的還有乾淨。下鄉勞動去,師生同住在一個大房間,看到小王老師在每頓飯後都會刷牙,勞動回來用肥皂徹底地洗臉洗脖子,總是讓我產生自慚形穢的感覺。一般出門下鄉沒法帶太多的東西,比如洗衣粉之類就屬帶不了之列,可是如果沒有用洗衣粉泡一泡,衣服似乎就洗不乾淨。小王老師教給大家她的作法:中午休息的時候,把打濕的衣服用肥皂塗抹周身之後留在盆里,晚上收工回來一搓,就和洗衣粉泡過的效果一樣,乾淨得通透。
小王老師在課堂上下都不存在師道尊嚴,總是與我們和諧相處。有一次,課文是杜甫的《石壕吏》,根據王老師的解釋,“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中的“猶得備晨炊”,是“還能夠做早飯”的意思。可是我當時一時死軸進“急應河陽役”的語境,覺得“猶得備晨炊”,應該解釋為“還來得及做早飯”,就跟小王老師提出來了——可見真是膽敢與她暢所欲言。小王老師很耐心地說,你這個解釋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再仔細體會一下我的這個解釋。果然,過了幾天,我就體會出來了:按照“老嫗力雖衰”的思路,其實“還能夠做早飯”的解釋應該是更貼切一些。想通了之後,便覺得小王老師說的對,古詩中的很多詞句,不必只拘於一種解釋。
有一天下課後,班上女生在操場玩跳繩,兩個人掄大繩,一串同學一個接一個“上活繩”,左側上右側下,再右側上左側下,周而復始。正在樂不可支之際,看見王老師從這裡路過。要是陳永錚老師麼,我們肯定不會難為他,可現在是小王老師,就不能放過了。大家一致要求老師也一個人來跳一盤。小王老師臉都紅了,但她還是應邀跳了起來。 那天,王老師那條隨着她跳繩的節奏也一跳一跳的辮子,象她的那件黑呢外套一樣,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喜歡語文課,喜歡寫作文,尤其喜歡寫題目好的作文。寫完之後,一般總可以得到好的評語和成績,有時候還被老師在全班念一念。有一次,王老師出了題目,寫一個“你難忘的人”,光有人物還不行,還要有實例的支持。
題目真是個好題目,但不好寫也是真的。因為,寫誰呢?初中生的社會圈子,也就是家人加學校那麼窄,寫家人和父母?想都不會去想,肯定很不適宜,那個年代的作文,絕對不興寫自己家人和父母的。那就只剩下學校里的人了。別班同學認都不認識,何談“難忘”?就剩自己班上的這些同學了,可想來想去想不起哪個同學有什麼特別實例能寫的。同學中有個班幹部,為大家服務有不少事例,聽說已經有好幾位同學要寫她,總不能我也寫她。想來想去,能寫出點內容的,只有王老師,她是那個有着讓我難忘事例的人,比如跳繩那次的那條辮子,比如在講台上羞紅的、氣紅的臉……。至於涉嫌拍馬屁,總比完不成作業好一些,情急之下先顧不得了。
那篇作文,老師給了我最高分。評語分兩個自然段,第一段,是說寫的好,人物生動,事例有力。第二段,談她自己的感受:“課,我教的不好”(這幾個字是原話),以後還要更加努力云云。
講評的時候,老師念了其他同學的一篇佳作。最後說,季思聰寫的最好,“跟小說似的。”有同學好奇,就鼓動老師也拿出來念一念。我頓感緊張萬分,心裡懇求“千萬不能念啊!”如果是其他作文,雖然被老師在全班朗讀的時候我也不免如坐針氈,巴不得趕緊念完,可到底不會像這一篇,是會讓我無地自容的啊——誰管你只是為了完成作業而已,誰管你“難忘的一個人”真的正是王老師?這簡直就是百分之百的拍馬屁行為,讓同學們知道的話,我在班上可咋抬頭啊。幸虧,老師不念的決意比我更強,讓我逃過了這一劫。
我們初中八班的男生,曾經創造過全校輝煌——在全校的拔河比賽中,他們戰勝了高中班最強隊,獲得了全校冠軍。決賽的那天,看到高中同學兵強馬壯的一隊,我擔心我們班最終拔不過他們的。哨聲一起,雙方僵持了許久,眼看着中間那根紅綢子一點一點地向他們那邊挪,最後幾乎要過生死線了。不料,我們班男生極為頑強,死死地僵持住,結果那根紅綢子停住了移動,然後又一點一點地回到中間,再一點一點地過了對方的生死線。那場拔河像是有一輩子那麼長,我們“加油!加油!”的喊聲把喉嚨都要叫破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那麼震撼和激動,那麼為自己的集體自豪(從那次之後,又一次的震撼和激動,是在80年代看女排三連冠)。而這個讓我自豪的集體,是在小王老師的領導下啊。
畢業以後,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小王老師。直到2008年的回國探親那次,靠了同班同學的召集,才得以第一次和王老師重逢。那天的王老師,依然年輕而美麗,而且與當年的青澀相比,還多了一種從容和優雅,讓人欽羨不已。恰好在這之前我在北京出版了一本書,寫我到美國以後的一些感受,因為小王老師剛從美國的女兒家探親回來,我就把書送了一本給老師,覺得或許她可以感同身受。當時,老師和其他幾個同學攛掇我給老師題個簽名,因為頭天剛下飛機,我正鬧時差反應,腦子裡像是插進了一塊厚板子,木木地轉不動,在寫老師名字的時候,提筆忘字,手下沒準,一邊寫一邊已經感覺出不對頭,可是錯在哪兒了呢,又想不出來。出門回到家,才突然頓足醒悟,是把老師的那個“嘉”少寫了兩個筆劃!這個錯字可是太不應該、也太不是地方了啊。下次再回北京,要趕緊再和老師聚會,跟老師檢討那個不該錯的字。
萬萬沒想到,前年年底突接噩耗,小王老師竟以60多歲的年華早逝於疾病,同學們聞言無不感到震驚和難過,我也非常地震驚,覺得簡直難以置信,那麼光彩照人的小王老師,怎麼能和死亡聯繫在一起呢?
現在,我那個錯字永遠改不成了,而且,再也見不到畢業之後失而復得的王老師了。這一番得而復失,想來尤為讓人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