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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神話--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縣文革大屠殺紀實(76)
送交者: 芨芨草 2017年03月08日19:28:26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血的神話--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縣文革大屠殺紀實(76)

譚合成

 

卷八

第七十六章  喝酒誤事

 

自從出現遺屬登門告狀的情況以後,我們非常緊張,立即加快了採訪的節奏,一來擔心夜長夢多;二來我下來採訪的日子遠遠超過了原來的計劃;第三,越採訪越覺得沒有採訪到的地方太多。一連好幾天,我們的心都懸着,看到沒有任何異常現象出現,才慢慢地把心放下。這一天,我們到某區採訪。該區一位年輕的副區長某某某接待我們,某副區長剛從黨校學習回來不久,分管區裡的處遺工作,人很豪爽,也很熱情。到吃中午飯的時候,他要請我們吃飯,我說:“下午還有事,就在區里安排個工作餐吧。”他說:“那怎麼行呢,你們是難得一來的貴客,不能太簡慢了。”我們再三推辭。某副區長說:“不是要你們大吃大喝,一餐農家飯,讓你們體驗體驗農村生活。”盛情難卻,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某副區長把我們帶到鎮邊的一家農戶,走進廳屋,裡面沒人,某副區長高聲喊道:“來客人了。”一個中年婦女從屋裡迎了出來,忙不迭地打招呼,泡上茶,擺上紅瓜子。某副區長問:“當家的呢?”中年婦女說:“在田裡做事,我去喊他回來?”“不用了,不用了。”又指着我與張明恥說:“這位是地區的張站長,這位是省里來的譚記者,今天中午我們來吵燥你們了。”中年婦女笑着說:“吵燥什麼,請都請不來的貴客。”接着兩個人用當地土話交談起來,我聽不懂,但心裡明白,是在商量中飯怎麼安排的問題。這時候,中年婦女提起一掛撒網就要出門,我一看場合搞大了,連忙起身阻攔:“不要搞得太麻煩了。”某副區長說:“不麻煩,魚就在外面塘里,撒一網就可以了,新鮮得很。肉就在灶屋裡掛着,取下來就是。現在農村里不比從前了,吃的東西隨時都有。”“千萬不要搞得太複雜了。”“不複雜,來得匆忙了,想複雜都不可能。你們就安安心心坐在這裡喝茶。飯菜快得很,保證誤不了下午的工作。”

這個農婦確實能幹,不到一個時辰,飯菜上了桌,看上去好像真的不複雜,三個缽子,一口鍋子,可內容卻很豐富:一缽子韭菜(上關韭菜),一缽子炮椒丸子,就是把肉剁成泥灌進一種道縣特產的辣椒——炮辣椒做成的丸子,一斤肉可以做得十來個,一缽子茶油爆炒子雞,尤其是那口小鐵鍋,架在一個小泥爐上,爐里木炭燒得通紅的,鍋里咕嘟咕嘟燉着大半鍋山菇、臘肉和油豆腐,旁邊兩個大碟子擺着泡發了的紅薯粉和斬成塊狀的鮮魚。香氣四溢,叫人筷子未動已經食指大動。當時農村裡面溫飽問題尚未完全解決,搞這麼一餐飯真的很不容易,我心裡十分感動。某副區長起身到裡屋去,用一隻大鋁炊壺提出一壺米酒來。這種米酒,我已經在道縣喝過多次了,入口甘甜,回味清香,度數不高,但後勁很足。張明紅一看,馬上聲明:“我喝不得酒。”某副區長說:“走南闖北的人喝不得酒,哪個信?”張明紅連說:“我真的喝不得酒,這是大家都曉得,上次陪(鄧)友志書記到縣裡來,我都沒喝啦。”看到張明紅拿出地委書記作擋箭牌,某副區長說:“那張站長你就隨意,我陪譚記者好好地喝一杯。”當時我人也年輕,又是酒肉之徒,仗着略有幾分酒量,便笑眯眯地擺出一副捨命陪君子的架勢。

某副區長把三個酒碗斟滿了,看到我們都沒有扶筷子,又問了一句:“怎麼樣,開始吧。”

我說:“主人家還沒上桌呢。”

“哦,不管他,他們吃他們的,我們吃我們的,這桌上沒有別人,就是我們弟兄三人。”他端起酒碗,“歡迎二位到我區來指導工作,這碗酒我先干為敬。”

“慢點,”我伸手攔住他說:“我們不是來指導工作的,是來學習的。”

“好,好,那就歡迎二位前來指導學習。”咕嚕咕嚕一飲而盡,向我們亮了一下碗底。

我也端起酒碗來說:“感謝某區長對我們工作的大力支持。”也是一干而盡。

明紅也陪着喝了一口。

某副區長說:“譚記者說話見外了,客氣話不要講,今天我們的任務就是吃好喝好。看得出來譚記者好酒量,今天我來陪你喝一擺酒。”

我知道,道縣人講“一擺酒”,就是把酒碗斟滿酒一個接一個擺起來,手臂伸直了去量,手臂夠得着的部分就叫“一擺酒”,便說:“某區長英雄海量,我甘拜下風。”

某副區長說:“譚記者你是真人不露相,我是不知天高地厚,就是一個實在人,說老實話,做老實事,喝老實酒。”

某副區長的豪情感染了我,兩個人就着鮮魚臘肉一碗一碗地喝起來。張明紅雖然酒量不大,但喝一點還是沒有問題的,也陪着我們慢慢地吃喝。他平時就比較訥言,酒桌上就更加話少,結果只聽到我和某副區長兩個人說話,你勸我敬,氣氛相當的溫暖。

酒這個東西就是這樣,剛開始都把着量慢慢地喝,談話也是都揀對方愛聽的說,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心裡明白得很。但到後來渾身上下暖洋洋的,感到輕飄飄的時候,心裡還是很明白,嘴上卻開始胡說八道了。某副區長酒量很好,但我也是久經考驗,兩個人都喝得有些舒服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本來想好了,在區里不談處遺工作的事情,免得惹麻煩,但說着說着又說到這上面來了,我問:“某區長,你們區裡有沒有傷口癒合工作做得好的典型事例?”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呢?事後反省,不外乎兩點,一是我們這次採訪任務需要這方面的內容,而這方面的例子又一直沒有找到。二是吃人家的嘴軟,想在這裡找到幾個例子,幫某副區長美言幾句。某副區長馬上答道:“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到處都是。這一次處遺工作,我們下了很大的決心,做了大量的工作,為被殺害者遺屬解決了很多問題,首先在政治上給他們平了反,每個人都發了平反通知書,生活上有困難的給予一定的補助,孤寡殘疾的出錢養起來,沒有房子住的幫助他們建房,一些外出的人員,我們通過各種方法與他們聯繫,寫信給他們,歡迎他們回來,願意回來的人,我們一視同仁,一律按規定分給自留地、責任田、責任山,幫助他們發展生產,安定生活。少數人提出無理要求的,我們耐心地做他們的思想工作,教育他們提高認識,把賬算到林彪、四人幫的身上。絕大多數遺屬對我們的工作表示滿意,對黨和政府非常感謝。對原來犯錯誤的同志表示理解,雙方消除隔閡,化解矛盾,出現了安定團結搞四化的大好局面。比如說我們下面有一個大隊,有兩兄弟,父母、還有姐姐被殺,殺人的時候,他們還很小,流落在外,這一次我們把他們接回來,給他們分了責任田、柴火山,幫助他們重建家園,這兩兄弟非常感激,激動得痛哭流涕。他們領了補助費以後,專門拿這個錢辦了幾桌酒席,把當年殺他們父母的人都請來,一起喝酒……

“喝酒幹什麼?”我有些大惑不解地問。

“雙方當面把話講開,表示相互理解,對過去的事情不再有意見。”

我當時也是有點喝高了,管不住自己的舌頭,聽得某副區長的話,喝到肚子裡的酒,騰地一下點燃了,燃起一股無名的邪火,陰陽怪氣地說道:“這就是傷口癒合得好啊?恐怕是害怕第二次被殺吧?”

某副區長叫道:“哎,哎,譚記者,話不是你這樣講的?”

我承認首先是我有些出言不遜:“不是這樣講,又是哪樣講?你們道縣,有,有一句話叫做殺父之仇,三世不忘。如果我殺了你父母,你會請我喝這餐酒麼?”

我的話把某副區長給惹毛了,他正色道:“我們是馬列主義的政黨,看問題要歷史地看,辯證地看,文革‘亂殺風’中,被殺的是受害者,殺人的也是受害者。絕大多數的殺人者,都是出於公心,出於對黨的熱愛。”

“照你這麼說,殺人有理啦,那還要平什麼反?處什麼遺?”

“譚記者,請你注意,我從來沒有說過殺人有理!我只是講,對殺人的事要一分為二地看,不管你怎麼說,這個事情的本質就是貧下中農起來殺地富,殺人的人,一方面是犯了嚴重的錯誤,甚至是嚴重的罪行,另一方面也表現了他們對黨和對毛主席的熱愛,表現了貧下中農當家作主的主人翁精神。”

“嗬嗬嗬嗬——”我怪笑起來,“快點莫講貧下中農當家作主的話,當家作主又不是一張獎狀,一個名譽符號,貼在牆上,掛在身上的,它要有實際內容。貧下中農當家作主難道就表現在,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天掙一角錢,難道就表現你們這些公僕到家裡來了,連忙把床鋪讓出來,把妻子、女兒讓出來給你們睡?貧下中農當家作主就表現在你們這些幹部指東,他不能向西,往西就變成了‘嚴重的問題教育農民’……當年殺人的事情,哪一樁哪一件是貧下中農當家作主的?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區社幹部挑唆起來的?”接着七七八八又講了一堆難聽話。

某副區長也是喝多了,厲聲地說道:“譚記者,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當,當年的情況,為什麼大多數的黨員和幹部都卷到了裡面(指農村里),難道他們都是壞人?都是殺人犯?講穿了,那個時候,聽黨的話就會殺,不聽黨的話就不會殺!”

此言一出,我和他都驚呆了,四目相對,突然都閉上了嘴巴。也許彼此都感到話說得太赤裸裸了。

張明紅在一旁說話了:“小譚,小譚,你喝醉了,胡說八道些什麼呀。”

這時候,酒勁也確實上來了,但酒醉心裡明,知道自己講拐了話,就順坡下驢,喃喃地說:“我沒有醉,沒有醉,這點酒醉不倒我。”說着端起酒碗來又要喝。張明紅從我手中一把奪過酒碗說:“喝不得就不要逞強,酒量淺,還不服勸。”又對某副區長說:“實在對不起,譚記者喝醉了,我送他回去了。”

某副區長這時候,喝得也蠻好了,站都站不起來,連聲說:“好,好,好,我,我就不送了。”

好好一餐酒,喝出了這麼個結果。

下午的採訪也搞不成了,我們坐上車回縣裡。

一上車,張明紅就連聲嘆氣:“喝酒誤事,喝酒誤事。”

我有些理屈詞窮地說:“你,你又不喊醒我。”

張明紅說:“我不喊醒你,我在下面拼命地踢你的腳,你一點反應都沒有,越講越得色。”

“我主要是看不得他那副嘴臉。”

“他那副嘴臉不好看,你那副嘴臉就好看?你要不是披着記者這張皮,他敢喊人把你抓起來,你信不信?”

米酒後發作,這時候,我真正地感到了醉意,腳發軟,身子發飄,腦袋發暈,眼睛都睜不開了但嘴巴還硬:“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敢……哎呀,我頭有點昏。”

 張明紅說:“你頭昏得太遲了,早一點昏就好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招待所,趴上床,我就睡得像一頭死豬。一直到第二天上午9點多鐘才醒來,吃早點的時間已經過了,幸虧張明紅起得早,幫我把早點端回房間,放在桌子上。

我的心情有些沮喪,一邊吃早點,一邊對張明紅說:“對不起,我又犯錯誤了。”

張明紅說:“犯沒犯錯誤倒說不上,關鍵是原形畢露了。一位哲人說過,討論任何有爭議的話題,都必須擺脫個人的情感傾向,包括仇恨、同情、憤怒和憐憫。你就是對遺屬太同情了。”

“不、不。老張,我還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淺薄,我確實同情遺屬,但同樣同情被利用的殺人者,甚至還同情某副區長……

“好了,好了,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還是多同情同情自己吧。”

“你說得太對了,我確實還同情自己。”

正說着,聽女服務員在喊:“205房,譚同志,長途電話。”

當時招待所,電話沒有接到房間裡,打電話,特別是長途電話都要到總(服務)台去,我心裡一驚,連忙趕到總台,是單位領導打來的電話,說單位上有事,要我馬上結束採訪回長沙。

回到房間,張明紅見我臉色凝重,問:“什麼事?”

我說:“單位上的電話……要我馬上回去。”

張明紅嘆息道:“都說共產黨辦事效率低,看來要分什麼事了!那,你怎麼辦?”

我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該怎麼辦還怎麼辦。”

張明紅說:“好,我們不到××區(某副區長所在區)去了,換個地方。”

正在準備出發,又聽得敲門的聲音。

打開房門,是兩個中年男人,一微胖,一清瘦。

張明紅一怔,說:“哎呀,怎麼驚動了你們兩位老人家!”

微胖的男人說:“我們犯官僚主義的錯誤了,張站長和譚記者到縣裡這麼久,都沒有來拜訪一下,太不應該了。”說着哈哈一笑。

張明紅說:“二位父母官,日理萬機,工作實在太忙了。我們到縣裡來,沒有什麼大事,不敢打擾。”

“張站長說這個話就見外了,工作再忙,也不能怠慢了你們這些無冕之王。”

“咳,我們這些無冕之王,戴的是紙帽子,實際上就是個吹喇叭的,手藝人。哪像二位父母官身系幾十萬人民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

“張站長,你講這個話就沒意思了。我們是沒本事,想吃你這碗飯吃不成,要有本事的話,真的想跟你換一個位置,讓你來體驗體驗我們的難處!”

聽着張明紅與兩位來者的對話,我已經猜到了來者是誰,心裡不禁暗暗責怪自己,麻煩惹大了。這時,張明紅轉過身來向我介紹:“譚記者,這位是縣委周書記(微胖的那位),這位是李縣長(清瘦的那位)。”

我連忙上去與他們握手:“幸會,幸會。”

坐下來以後,雙方又寒暄了幾句,周書記問我們,特別是問我,對道縣的印象如何,來了以後生活習不習慣,招待得周不周到,有什麼要求沒有……就是不談我們採訪的事情,這使得我更感到緊張,因為心裡很明白,這樣濃墨重彩的鋪墊,說明對方把這件事看得有多麼嚴重!

這時一個男人走進來,向周書記和李縣長輕聲地問道:“已經準備好,什麼時候開始。”

我心裡一驚,暗忖莫非要對我們採取組織措施?又一想,不至於呀,我們又沒有搞什麼非組織活動,充其量說了兩句不中聽的話。但,心裡還是忐忑不安。

周書記抬腕看了一下表說:“時間也不算早了。這樣吧,你們來,我們沒有給二位接風,現在就算補上,我和李縣長下午還有一個會,就早一點入席吧。”

原來是請我們吃飯,我心裡長舒了一口氣,但也知道,這餐飯也不是好吃的。

走進招待所的小小食堂,席面豐盛得很,除了沒有山珍海味,已經到了當時道縣的頂級水平。

張明紅是此中常客,故意嘖嘖地道:“哎呀呀,我們這可是享受的地委書記級待遇呀!”

周書記一擺手:“張站長,譚記者,請!”

“周書記,李縣長,請。”

雙方按賓主入席,偌大一桌酒席,只有六個人:周書記,李縣長,張明紅,我,還有縣委宣傳部的兩位同志。

宣傳部的一位同志說:“周書記,李縣長,你們講開兩瓶好酒,招待所最好的只有回雁峰(一種衡陽出產的大麯酒)。”

周書記說:“回雁峰也不錯,‘青天七十二芙蓉,回雁南來第一峰’嘛。”

張明紅說:“周書記,我喝不得酒。”

我連忙跟着說:“我也不能喝了,昨天喝多了,現在頭還痛。”

周書記說:“不喝不行。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但是不勸酒,不定量,隨意,好不好?”

“隨意好,隨意好。”

周書記端起酒杯說:“這第一杯酒我代表縣委和縣政府歡迎二位到我縣來指導工作。”說完一飲而盡。

這一次,我學乖了,只用舌頭舔了舔酒,不敢真喝。張明紅卻一飲而盡,把酒杯底一亮說:“喝了這杯酒,首先,我向縣委和縣政府匯報一下我們這一段時間的工作。”

周書記說:“張站長,不要講匯報兩個字,我們今天,喝了這杯酒,你也不是站長,我也不是書記,大家都是朋友,我們在這裡講的話,酒席上的話,黑板上的字,講得不好,擦了就是。我們今天是朋友之間談白,邊吃邊談好不好?

“好,好。

“來來來,夾菜,夾菜。”

我一邊慢慢地吃菜喝酒一邊提醒自己保持良好的氣度,一邊運神,周書記講起昨天的事,怎麼解釋為好。但周書記根本不提昨天的事,而是推心置腹地說:“我和老李和二位講一點掏心窩子的話。你們到這裡來採訪文革殺人的事,我們從心底里表示歡迎。你們關心這個事情一點都不奇怪,全世界都關心。但是這個事情牽涉面太廣,錯綜複雜,處理起來難度極大。我的前任,張站長你是知道,聽到要搞這個處遺工作,堅決要求調走了,他是知難而退了,結果組織上把我調來了,我沒有退路呀。我們都是讀書人,聽到這種事情,心裡哪會不恨呀!那個事情比法西斯還要法西斯。你們來之前,中央和省里的一些政法幹部組織了一個考查團到了零陵,在地區聽取匯報的時候,大家氣憤得很,一致表示,一定要嚴肅處理,要殺一批,判一批,組織處理一批。但到了縣裡,把具體情況一擺,都不說話了,你說按什麼標準來定死刑,殺10個人的判死刑,殺9個人的怎麼辦?……總不能夠,因為已經殺了四、五千人,再殺一兩千人吧?赫魯曉夫講蘇聯‘肅反’問題時,說過一句話,‘寬恕他們不是因為他們無罪,而是因為他們人數太多。’捲入這個‘亂殺風’的有一、兩萬人,認真地分析起來,絕大多數人本質還是好的。當時那個情況太複雜了,要說有責任,有責任的人太多了。有些殺人兇手,你們沒有接觸,真正地一接觸,心裡都痛,那也是很老實忠厚的人。比如我們這一次縣委會,準備提一位同志進班子,這個同志人品、能力、革命幹勁,還有在群眾中的口碑,都很不錯,但就是過去非常年輕的時候,卷進了殺人事件中,結果不能用,非常可惜。

……最後定出的處遺原則還只能是‘宜粗不宜細,宜寬不宜嚴,宜少不宜多。’因為我們這一次處遺工作的目的,不是處理人,而是撥亂反正,把被林彪、‘四人幫’搞亂了的思想糾正回來,教育幹部、群眾接受嚴重的歷史教訓,加強法治觀念,鞏固和發展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保證改革開放順利進行。就像醫生開刀一樣,不是為了把人整死,而是為了把人救活。廣大遺屬絕大多數是通情達理的,他們對我們的做法是理解的,對黨和政府給他們平反,幫助他們解決困難是衷心感激的。從我內心來講,對他們的不幸遭遇非常同情。我也很清楚國家對他們的補助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現在政府財政非常困難,實在拿不出更多的錢來,只能幫助他們創造自力更生、重建家園的條件。有少數人提出的一些要求,我不講不合理,但是我們無法解決的。我們怎麼辦?我們解決問題只能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解決,超出這個範圍,就是想幫解決,也做不到。更何況鬧事的就多解決問題,不鬧事的就少解決問題,哪一個縣都會鬧起來......

……這件事情歷史上肯定是要記載的,我們做不來包青天,但也絕對不會做小丑。我縣的處遺工作是嚴格地根據中央的精神,遵照省委的指示,在地委的直接領導下開展的。能夠做到現在這個程度,非常不容易啊!……你們來縣裡採訪處遺工作,我們非常歡迎,但有一個要求一定要維護來之不易的安定團結局面。要是惹出什麼問題來,你二位屁股一拍走了,兄弟我可走不脫呀!”

張明紅連忙插話說:“周書記,我們也走不脫,走到哪裡去?妻兒老小都在零陵。我們來道縣是採訪處遺工作取得的成果。這一次道縣的處遺工作搞得好,貫徹(十一屆)六中全會的偉大精神,撥亂反正,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把被‘四人幫’搞亂了的思想糾正過來,做了大量的工作,取得了巨大的成績……得到了中央和省委的高度評價……我們這一次來的目的,就是要把處遺工作中的動人事跡、寶貴經驗,好好地宣傳出去。

“非常感謝!非常感謝!二位的心意我們心領了。說起這個處遺工作確實不容易呀,能取得今天這個局面來之不易啊,二位要是早兩年來,看到的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哦……處遺工作剛開始的時候,阻力之大你們難以想象,那個時候,殺人事件來龍去脈很不清楚,說法很多,群眾思想也很混亂,甚至有個別人說我們的處遺工作組是國民黨派來的。有一個村裡的一個基層幹部,殺人風中犯了一些錯誤,工作組的同志找他談話,他出門就喝農藥自殺了,他的家屬和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跑到縣裡來吵事,說我們逼死人命。工作組的同志頂住巨大的壓力,做了大量艱苦細緻的工作……但是,我們關起門打兄弟講,這個事情怎麼寫也寫不出一朵花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時間來慢慢地淡化它,是非曲直留給後人評說。老張啊,我這個人原來也是書生意氣得很,自從這個犁軛上了肩,才理解到,好多事當代人是說不清楚的,只能讓後人去評說。”

我與張明紅連忙附合道:“深刻,深刻。”

“二位不要跟我灌迷魂湯。深不深刻說不上,都是肺腑之言……”周書記說着又側過臉對李縣長說:“李縣長,我有這樣一個想法,你看行不行?張站長和譚記者到我們縣裡來採訪,支持我們的工作,辛苦得很,我們要大力支持,雖然縣裡的車子緊張得很,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給他們安排一輛,另外宣傳部也專門抽出兩個人來協助他們工作,你的意見如何?”

李縣長說:“很好,很好。”

張明紅說:“周書記,太麻煩你們,千萬不要安排專人專車。”

周書記:“不麻煩,都是為黨工作,應該的。來,干一杯。”

……吃完飯以後,周書記、李縣長因為下午有會,告辭了。送走他們以後,我問張明紅:“怎麼辦?”

張明紅說:“回雁峰,回雁峰,‘衡陽雁去無留意’,我們這裡送客才喝‘回雁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乘着消息沒傳開,趕快到其他幾個縣掃一圈,先把資料集攏起來再說。”

我說:“好,我馬上打個電話給縣委宣傳部,就說單位來電話叫我們回去,馬上走人。”

我們匆匆退了房,到長途汽車站買了兩張去江華的車票,離開了道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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