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说，龙，是皇帝的化身，所以龙的形象专属于皇帝，旁人用，便是僭越、大不敬。

关于龙和皇帝，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个人和他的一个故事。

这个人，是黄帝。

他不是皇帝，相当于皇帝，是上古的天子和君主。

黄帝是个有故事的人，我要讲的这个故事，跟一条龙有关。

故事见于《史记·封禅书》，说黄帝采首山之铜，在荆山下铸鼎。鼎成之时，忽有一条龙从空中飞下，大概没有“停机坪”吧，龙没法降落，就悬停在半空中，垂下几条龙髯，迎黄帝上天。

黄帝顺着龙髯骑上龙背，他亲信的大臣和后宫宠妃跟他一起“登机”的，有七十余人（都是攀爬好手啊，毕竟是上古时代的人，身手好）。待乘客坐满，龙往天上飞去。可是还有好多小臣没登机啊！他们见龙飞起来，急忙踊踊而进，揪紧龙髯，想要随之升天。可胡须哪里抓得住，人多了，把龙髯都拔掉了，小臣们纷纷坠落，连黄帝的弓也掉落下来。百姓仰望黄帝上了天，心中不舍，抱着黄帝的弓和龙髯在地上号哭。

从此人们便把这个地方叫做“鼎湖”，把这件事叫黄帝“鼎成飞升”——后世也便将皇帝驾崩，委婉地称为“鼎成”或“龙驭上宾”，说是的皇帝死而不死，是乘着龙到上帝那里做客去了。

此事出自《史记》，年代久远，应该是先秦时的故事吧！

它告诉我们，龙驾只是皇帝的通勤车，龙，是皇帝的飞马——皇帝可不是龙的化身！那么形容，简直把皇帝比做了畜牲，大不敬！

2

用龙来代称皇帝，是中国文学里常见的“以兽拟人”的比拟方式：皇帝的脸被称为“龙颜”，天子之怒被形容为“龙颜大怒”，皇帝的步态被美称为“龙行虎步”（瞧，这里又羼入一只虎！）……别以为龙就了不起了，皇帝还有“龙驾”“龙驭”“圣驾”“銮舆”等代称，这是拿车子（皇帝的专车）比拟皇帝呢！

车不如马，马到底是活物，马又不如龙，然而龙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顶级的马——有龙马精神之说嘛！《西游记》里，龙王三太子一化身，就是匹白马。

皇帝是人世间的主宰，他自称上帝之子、天之娇子，是天子。皇帝“奉天承运”，相当于上天把人间这块辽阔的疆域封给最喜欢的儿子，教他做“人主”。（注：上帝可不是西方的洋词儿，如古云：“祀上帝于南郊”。我顺手查了下四库全书，其中“上帝”一词出现了1万零五十余次）

这块封地，包括山川、河流、土地，包不包括大海，不好说。如果按照“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说法，是不应包括大海的（只到水滨嘛），秦始皇走到大海边上，也只是远眺海外三山，以为那是仙人的地盘。可是按照“天子富有四海”的说法，大海似乎也在皇帝的管辖范围之内。不管怎样，古人对神秘莫测、波涛凶险的大海充满敬畏，想管也管不了（到今天，一个国家的领海宽度也才12海里）。在人们的想象里，大海的真正统治者，是住在龙宫里的龙王。

古人的观念里，将海分为四个部分，分别由四位龙王管辖。龙因为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厂”（水域）的负责人，它又被赋予降水的职责。大龙管着大海，龙的子孙们，便分散到四方，分管各地的河岔溪沟湖泊。我见过的最小的一个龙，仅仅管着一个池塘！它大概是龙王五服之外的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吧。

龙，基本上全是水神，淡水咸水，都归这个家族管。

然而像这样分管一片，专管一事的神，就像龙王经常自称的，属于“小神”；龙在神仙谱系里不算是高等的神，天上上朝时，龙王只能站在“仙班”的后列。

小神的道法，也不高明，钱塘关总兵的小儿子在河里洗个澡，就惊得龙宫动摇，忙派出太子来查问，结果被哪吒抽了筋，还没处说理去。在《封神》《西游》故事里，龙王总是处于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

龙的地盘和权威，怎么也跟皇帝搭不上噶啊！

离得远呢！

3

在日常生活中，龙其实跟咱百姓更近。最早，龙是作为一种氏族图腾，被人们创造出来的崇拜的，在史前红山文化遗址里，就发现了龙形的玉器。这是最早的龙的形象。

龙作为一个想象的生物，它的形态不断变化，有一个形象逐渐定型，传说与故事持续丰富的过程。龙与民生紧密相关——

如俗语说，人中之龙、龙潭虎穴……

书名带龙的，有《文心雕龙》……反正四库全书还开着，我顺手查了下——

一共21本，其中还有“龙筋凤髓”！虽然这是一本法律书，但龙筋凤髓让人很容易想到敲骨吸髓。龙如果是皇帝，那凤还是娘娘呢！

接着说，姓名中有高攀龙、于成龙、余化龙，还有张龙赵虎……地名有龙虎山、龙王庙、黑龙潭

民俗有舞龙灯、划龙船、龙抬头、龙生九子……

龙既与虎为伴：龙从云，虎从风，龙虎斗……又与凤为侣：龙凤呈祥，颠龙倒凤

这不都是小民百姓在用？

所以，龙在中国禁忌文化里，不是一个禁忌的词汇。

4

忽然有一天，龙在朝廷森严的礼仪系统里，成了皇帝专属的标志性动物。

龙钻进了高高的庙堂，不得了！

从什么时候皇帝开始戴起龙的图腾面具，有待考证。但《史记·高祖本纪》已说汉高祖刘邦“隆准而龙颜”，可见西汉时期已有这样的类比。

后世更将这样神异的龙貌与帝王的命相结合起来，如谓：“汉高祖隆准龙颜，唐太宗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故皆可以为革命之君。”

以后，谁也不敢妄称龙颜、龙凤之姿了。

龙在真假“禽兽”中，是最厉害的，九阳至尊，当属亢龙。所以政治礼仪文化需要一种最高规格的、专属皇帝的动物时，很自然地选择了龙。而皇帝之下的九品十八阶官员，则各自分配不同的禽与兽。然而无论是麒麟还是白鹤，虽然在补子上与文武一品挂钩，却不为一品专有，唯有龙只能出现在帝王的服用之物上。

5

作为一种文化的图腾，龙是属于全民的。然而如上图这样，作为房屋、衣服、器物装饰物的矫健飞腾的龙，则有着严格的禁忌，不准普通官民使用。

这也是一种文化，是严格的政治等级文化。那么多种龙，唯有这一种龙，被牢牢地禁锢在帝王的权力之笼中。

最后讲一个故事，是明朝正德年间的事。

那时有一个大太监，名叫谷大用，他掌握着一个叫西厂的特务机构，为了立功邀赏，他派出大批使者到各地去刺事。

有一个西厂探子，远出到江西某县，刚好那天是端午节，按照当地习俗，正在龙舟竞渡，大家坐在龙船上，锣鼓喧天，竞相抢渡，不亦乐乎。结果这个探子向上级告发，说当地的小民，擅自违禁使用龙舟。谷大用奏过朝廷后，竟派出大批缇骑到江西来，捕拿无辜百姓数百人。

这是一个特例，说明龙这条虚幻的生物，已深深嵌入中国文化中，无法从民间习俗和生活中剥离了。别说小民每年端午玩龙舟、灯节划龙船，传说里抽龙筋、扒龙皮、吃龙肉的事多着呢，就是朝端之上，什么蟒啊龙、四爪龙五爪龙、侧坐龙正坐龙，时常让人傻傻分不清，这是龙的形象的丰富与多样化。如果有人起了恶心，要想借题害人时，很容易抓住人的小辫子。

看官看呐，古代许多忠良大臣，不正是被“僭越”“违制”“擅用违禁物品”这样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杀害的么？

龙，并非皇帝的化身，龙如果是皇帝的化身，“龙的子孙”岂不成了皇子皇孙？

龙也不可能只属于皇帝，虽然皇权禁止普通人以龙自喻，在衣服器物上采用龙的图案；龙，属于全体龙的子孙——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