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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对“大革命”的大恐惧——辛亥百年,重温历史,认知革命(77)
送交者: 金剑 2018年01月31日06:55:59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梁启超对大革命的大恐惧

辛亥百年,重温历史,认知革命(77

作者:民主思想者

转自:

https://szbbs.sznews.com/thread-3575458-1-1.html?from=indexlink

1926

关键词:国民党 共产党 工人运动 农民运动 北伐战争 阶级斗争



年度事件:北伐战争

  192679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中正在广州誓师,北伐战争拉开序幕。因为聚合了苏俄的卢布、新党军体制以及工农运动,这场北伐取得了国民党有史以来最辉煌的战果。但在这辉煌的战果之外,质疑与恐惧也同时在人心中弥漫……

     梁启超对大革命的大恐惧

  1926年的大革命,是在爱国忧世的青年们集体倒向社会主义的大背景下开启的。这场大革命,包括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两个部分,前者指的是通过军事北伐推翻北洋军阀政权;后者则是指工、农群众运动。前者大致上处在国民党的控制之下;后者则完全由中共包办。政治革命获得了时人的高度认同;社会革命却收获了知识界最严重的分裂——支持者将其赞美到天花乱坠,批评者将其贬斥得一无是处。

如何看待这种分裂?尤其是如何看待那些批评?那些批评背后有没有坚实的事实作为依据?梁启超1926-1927年间写给子女们的书信里的那些对时局的评论,或许是个极好的视角——1、这些评论系私密性质(家书),能够完全代表作者的真实想法;2、梁氏毕生致力于救亡和开启民智,其立论的动机显然是善意的;3、梁氏在政治信仰上反资本主义而主张国家社会主义,不至于被解读成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反动文人

    1926929日:不反对研究系人物辅佐军阀孙传芳

梁启超家书:

时局变化极剧,百里所处地位极困难,又极重要。他最得力的几个学生都在南边,蒋介石三番四复拉拢他,而孙传芳又卑礼厚币要仗他做握鹅毛扇的人。孙、蒋间所以久不决裂,都是由他斡旋。但蒋军侵入江西,逼人太甚(俄国人逼他如此),孙为自卫,不得不决裂。我们的熟人如丁在君、张君劢、刘厚生等都在孙幕,参与密勿,他们都主战,百里亦不能独立异,现在他已经和孙同往前敌去了。老师打学生,岂非笑话(非寻常之师弟)。好在唐生智所当的是吴佩孚方面(京汉路上吴已经是问题外的人物),孙军当面接触的是蒋介石。这几天江西的战争关系真重大。若孙败以后(百里当然跟着毁了),黄河以南便全是赤俄势力。若孙胜蒋败,以后便看百里手腕如何。百里的计画是要把蒋、唐分开,蒋败后谋孙、唐联和。果能办到此著,便将开一崭新局面。国事大有可为,能成与否不能不付诸气数了。1926929日)

笔者注:

蒋百里、丁文江、张君劢这些知识分子,都是围绕在梁启超周围,以梁为精神领袖的研究系人物。研究系的前身,是辛亥年后与国民党分庭抗礼的进步党进步党的前身,是辛亥年前与革命党分庭抗礼的立宪派。进步党开明专制失败后,放弃党派活动模式,成为松散的研究系。很显然,在1926年,研究系知识分子仍然寄希望于通过影响当权者,走政治改良的道路。梁启超本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和直系军阀孙传芳的合作,但并不反对研究系人物去辅佐孙传芳。次子梁思永曾致信梁启超质疑此事,梁启超回复道:

思永问我的朋友何故多站在孙传芳那边?这话很难说。内中关系最重要者,是丁在君、蒋百里二人,他们与孙的关系都在一年以前,当时并没有孙、蒋对抗的局面。孙在北洋军阀中总算比较的好,江浙地方政象亦总算比较的清明,他们与孙合作并不算无理由,既已与人发生关系,到吃紧时候舍之而去,是不作兴的。直到最近两个月,孙倒行逆施,到天津勾结二张,和丁、蒋等意见大相反,他们方能老老实实的和他脱离关系。中间这一段诚然是万分不值(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然在一年前他们的梦想原亦很难怪。(故丁在君刻意欲在上海办一较良的市政,以渐进手段收回租界。)至于我呢?原来不甚赞成他们这类活动(近数月来屡次劝他们自拔),但我们没有团体的严整组织,朋友们总是自由活动,各行其是,亦没有法子去部勒他们(也从未作此想),别人看见我们的朋友关系,便认为党派关系,把个人行动认为党派行动,既无从辩白,抑亦不欲辩白。我之代人受过,总是免不了的(亦自甘心),但因此颇感觉没有团体组织之苦痛,朋友中有能力的人确不少,道德学问和宗旨都是对的,但没有团体的一致行动,不惟不能发挥其势力,而且往往因不一致之故,取消势力,真是可痛。(1927125日)

研究系与军阀孙传芳的合作,主要是丁文江的主导,梁启超只是一个不反对的旁观者。丁文江之所以愿意选择军阀,用傅斯年的话来讲是:他认为改良中国的政治(他的政治大体上是行政)决不能等到所谓时机成熟,有机会不可失机会。他之参加孙传芳团体,是个三人团,陈陶遗、陈仪和他。他们三人想借机试验一回;但更重要的,则是研究系一以贯之的政治改良立场——如梁启超所说,孙在北洋军阀中总算比较的好,宁愿在一堆烂苹果中选择一只腐烂程度最轻的,也不愿意抛弃苹果去选择别种水果,这是研究系一贯的政治立场。

192712日:中产阶级不能自存,正当工人全部失业

梁启超家书:

时局变迁极可忧,北军阀末日已到,不成问题了。北京政府命运谁也不敢作半年的保险,但一党专制的局面谁也不能往光明上看。尤其可怕者是利用工人鼓动工潮,现在汉口、九江大大小小铺子什有九不能开张,车夫要和主人同桌吃饭,结果闹到中产阶级不能自存,(我想他们到了北京时,我除了为党派观念所逼不能不亡命外,大约还可以勉强住下去,因为我们家里的工人老郭、老吴、唐五三位,大约还不至和我捣乱。你二叔那边只怕非二叔亲自买菜,二婶亲自煮饭不可了。)而正当的工人也全部失业。放火容易救火难,党人们正不知何以善其后也。现在军阀游魂尚在,我们殊不愿对党人宣战,待彼辈统一后,终不能不为多数人自由与彼辈一拚耳。192712日)

笔者注:

信中所谈及的两个问题:1闹到中产阶级不能自存2正当的工人也全部失业,是梁启超谴责中共包办下的社会革命,也就是工、农运动的主要理由。这两个问题是否属实? 长期致力于工人运动,1927年前后战斗在大革命工运战场第一线的刘少奇,在1937226日,给张闻天写了一封信,对十年前的那场稚嫩的大革命中稚嫩的工人运动做了深刻的反思。刘少奇说:

当时在长沙、武汉、广州等城市,工人运动中的左倾错误是很严重的。倘若你们看看汀州的工人运动是倾得岂有此理,倘若某某同志咒骂苏区国营企业的工人要求过了不努力工作,是倾得糊涂,那我就要告诉你:这还算不了什么!一九二七年前,武汉、长沙、广州工人的倾错误,比这还严重到十倍!提出使企业倒闭的要求,工资加到骇人的程度,自动缩短工时到四小时以下(名义上或还有十小时以上)。随便逮捕人,组织法庭监狱,检查火车轮船,随便断绝交通,没收分配工厂店铺,这些事这在当时是较平常而且是极普遍的。工会是第一个政府,而且是最有力量,命令最能通行的政府,他的权力有时超过正式政府,你总听说过吧?……这些事干起来而且越干越厉害,在社会上、政治上、经济上、人心上要发生严重的影响,这是无疑的。企业的倒闭,资本家的关门、停业与逃跑,物价的飞涨,物资的缺乏,市民的怨恨,兵士与农民的反感(当时有许多小城市的工会被农民捣毁,而且是农民协会领导的),军官与国民党人的非难,就随着这种倾的严重程度而日加严重起来。而工人运动当时是共产党员负责的,这一切非难,就都加在共产党身上。人们并不责备工人,而责备这是出于共产党的指示,这就影响共产党与各方面的关系。(刘少奇,《关于大革命历史教训的一个问题》,《党史研究资料》第2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刘少奇的反思,证明梁启超信中所谈及的现在汉口、九江大大小小铺子什有九不能开张,车夫要和主人同桌吃饭,结果闹到中产阶级不能自存,确属事实。至于正当的工人也全部失业19276月,武汉失业工人救济局有过一份统计,称当时武汉有失业工人14万人;武汉国民政府内部的报告中,外交部长陈友仁则有另一个数据:失业的将近二十万人。汪精卫所估计的数据,则是失业的工人现共有三十万之多。

何以一场以维护工人利益为宗旨的工人运动,最终带来的却是大量的工人失业?刘少奇的反思里其实提供了答案——“提出使企业倒闭的要求,工资加到骇人的程度,自动缩短工时到四小时以下。其实情况比刘少奇所描述的还要糟糕,据郑超麟回忆:工人们不但以武装化的纠察队封闭商铺厂店,强迫店主厂主接受自己的要求,而且手工业工人和店员向雇主算账,不仅要求增加以后的薪水,而且要求补加以前的薪水甚至算至几十年前的,所加的又比原薪多好多倍,这样激进的结果,自然只能是雇主关闭商铺厂店逃亡。张国焘还记载了运动的一种恶性循环——随着工厂的纷纷倒闭和雇主的纷纷逃亡,失业的工人越来越多,其结果就成了:工人们一方面要工厂复工,才不致失业,另一方面又提出一些迫不及待的经济要求,使企业更难经营”——失业时间越长,工人生计越艰难,迫不及待的经济要求就提得越高,企业就越不敢重新开张……国民党中央工人部在调查武汉纺织业迅速衰落的原因里谈到:工会势力过于庞大,工人纷纷怠工,无病也要求带薪休假,管理者则简直不敢说,以至于商人纷纷歇业,以避工人之锋

社会普遍的不满,也反馈到了主持工人运动的共产党那里。据刘少奇给张闻天的书信里说:

在起初,人们都期求共产党设办法,就是政府都并不直接去干涉工人。共产党在当时责无旁贷答应政府这些事,但共产党未能改正这些事,而且连阻止这些事的发展,都未作到。这就使人们都上了另外的路途。反革命从而大施阴谋,利用来组织反革命的暴动。共产党要来阻止工人这些事,又因为说服得不够与采取强迫办法(与逮捕工人),就不能不引起了工人的反感,大大的丧失了工会与党的信仰。如是一方面工人不满于工会与党,另一方面国民党人及其他的许多人又责备工会与党……”(刘少奇,《关于大革命历史教训的一个问题》,《党史研究资料》第2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这也正应了梁启超所说的那一句:放火容易救火难,党人们正不知何以善其后也。

1927125日:只有国家主义青年团有希望救中国

梁启超家书:

思永来信所讲的政治谭,这种心理无怪其然,连我都有点如此,何况你们青年呢?打倒万恶的军阀,不能不算他们的功劳,我们想做而做不到,人家做了当然赞成,但前途有光明没有呢?还是绝对的没有。他们最糟的是鼓动工潮,将社会上最坏的地痞流氓一翻,翻过来做政治上的支配者,安分守己的工人们的饭碗都被那些不做工的流氓打烂了。商业更不用说,现在汉口、武昌的商店,几乎全部倒闭。失业工人骤增数万,而所谓总工会者每月抽勒十余万元供宣传费(养党人),有业工人之怨恨曰增一日,一般商民更不用说了。118日)

“……万恶的军阀,离末日不远了,不复成多大的问题;而党人之不能把政治弄好,也是看得见的。其最大致命伤,在不能脱离鲍罗庭、加伦的羁绊——蒋介石及其他一二重要军人屡思反抗俄国势力,每发动一次辄失败一次,结果还是屈服。——国民党早已成过去名辞,党军所至之地,即是共产党地盘,所有地痞流氓一入党即为最高主权者,尽量的鱼肉良善之平民。现在两湖之中等阶级(中国本无资产阶级),已绝对的不能生存,全国生产力不久便须涸竭到底,前途真不堪设想。若我们稳健派不拿起积极精神往前干,非惟对不起国家,抑亦自己更无立足地了。

我看现在国内各党派中惟有国家主义青年团一派最有希望,近来我颇和他们为交谊的接洽。但其中主张亦不一致,内中有一派主张意大利莫索里尼式者,结果还是一党专制,还是剥夺人的自由,我们绝对的不能赞成。但这一派人最有朝气,最能奋斗,将来希望他们能稍折衷以归于中庸,才有合作余地。留美学生中,此团体发达状况何如(听说从前是不甚多),你们不特随时留意,恐怕将来要救中国,还是要看这一派的发展运用如何。125日。编辑注:此信分两次写成)

笔者注:

梁启超在信里提出了第三个他反对大革命中的工人运动的理由:社会上最坏的地痞流氓在工人运动中呼风唤雨,真正的工人则流离失所。工运的领导者在主观上是否有利用地痞流氓来打开局面的想法,笔者目前尚未见到相关资料,更多的材料则证明,帮会势力一直是中共在组织工人运动时的严重阻力和重要敌人,原因很简单——中共是一个以工人阶级为专政基础的政党,其势必要在工人当中积极发展工会,而工会势必与已经广泛存在于工人中的帮会势力发生利益冲突,二者极难互容。但在梁启超的语境,似乎是把一切破坏中等阶级生存的工运参与者,都视之为地痞流氓了——梁氏很早以前就说过:夫所欲用之以起革命之多数下等社会,其血管内皆含有黄巾闯献之遗传性也。所以,梁氏虽然赞成国民党的政治革命(北伐推翻军阀政权)——“打倒万恶的军阀,不能不算他们的功劳,我们想做而做不到,人家做了当然赞成,却反对共产党包办的社会革命(工农运动),在他看来,这样的社会革命,会激发下等社会民众血液里的黄巾闯献之遗传性,最后变成地痞流氓当道的革命

梁氏接受政治革命,但坚决排斥社会革命,他希望中国能够走一条社会改良的道路。而要走通这条社会改良之路的关键,是一个中等社会的存在。在梁氏看来,:一个国家的进步和强盛,靠的是富人而非贫民,在经济发展方面尤其如此。梁氏为自己的富人概念作了一个定义:排除了那些剥削兼并他人之所有以为己肥,乃窖之而藏之的剥削者之后,所余存的中等社会,颇类似于今天所谓的中产阶级。梁氏主张先在中国造就一个中等社会,然后再由这部分人去发动社会改良。如此,也就不难理解梁氏在目睹中等社会遭遇大破坏之后,对大革命的强烈抵制的态度了。

被梁氏寄予希望的国家主义青年团,是中国青年党的前身。该党与中共渊源极深,都是从少年中国学会分化出来的。青年党后来成为国、共之外的民国第三大政党,党魁曾琦、李璜、左舜生等人信奉国家主义,长期在政见上与中共分庭抗礼——青年党强调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中共推崇工人无祖国;青年党主张全民的民主政治,中共信奉世界革命和阶级专政。(详见《转型中国1923·民国第三大政党》

1927127日:知识阶级已成为反革命代名词

梁启超家书:

近来耳目所接,都是不忍闻不忍见的现象。河南、山东人民简直是活不成,湖南、江西人民也简直活不成,在两种恶势力夹攻之下。全国真成活地狱了。不惟唐生智头痛,连蒋介石们也头痛。总而言之,共产党受第三国际训练,组织力太强了,现在真是无敌于天下。我们常说:他们有组织,我们没有组织。谁知陈铭枢给他的朋友的信(我亲看见的),说的也正是这两句话。现在倒蒋陈、倒唐之声大盛于两湖、江西,李济琛在广东想自己练些非共产的军队(四师),到底被他们破坏,练不成功。蒋、唐他们自己安慰自己道:好在军队不在他们手里。不错,现在南方军人确非共产派,但他们将来必倒在共产派手上无疑。现在南方只是工人世界,知识阶级四个字已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两湖、江西大小公私学校完全封闭,以改组名义封闭,但开学总不会有期。)而所谓工人又全是不做工的痞子流氓,看着生产事业都要停止真是不了。将来我们受苦日子多着哩,现在算什么?我们只有磨炼身心,预备抵抗,将来还可以替国家做点事业,教小孩子们也要向这条苦路进行。127日)

笔者注:

梁启超所感受到的“‘知识阶级四个字已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的状况,其实与工、农运动中严重的民粹倾向有关。所谓民粹,有两个基本特征:1、绝对的排斥社会精英,也就是梁启超所谓的知识阶级2、绝对的平民利益。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告》中有一段话,可谓大革命中的民粹主义的最佳注释:

在第二时期内,必须建立农民的绝对权力。必须不准人(后增入恶意地三个字)批评农会。必须把一切绅权都打倒,把绅士打在地下,甚至用脚踏上。所有一切过分(后更改为所谓过分’”)的举动,在第二时期都有革命的意义。质言之,每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间的恐怖现象,非如此决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活动,决不能打倒绅权。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据《毛泽东选集》,中国共产党晋察冀中央局编译。19473月出版;其他版本对文字有所修改,见括号内注释)

必须不准人批评农会必须把一切绅权都打倒,把绅士打在地下,甚至用脚踏上,这其中的民粹味道是很浓烈的。更何况当时还有这样的认识:乡下农民中,还是那些闯祸不怕大,生事不怕多的游民无产阶级分子,才有胆来领导这个革命。李维汉多年后反思这段历史说:毛泽东将那些踏烂鞋皮的,挟烂伞子的,打闲的,穿绿长褂子的,赌钱打牌四业不居的游民,即流氓无产阶级当作贫农的一部分,列人革命先锋之中,说他们最革命,缺乏一分为二的分析。农民运动中民粹若此,工人运动自然也不例外,知识阶级成为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1927321日:暴烈分子定要和我过不去

梁启超家书:

今日下午消息很紧,恐怕北京的变化意外迅速,朋友多劝我早为避地之计(上海那边如黄炎培及东南大学稳健教授都要逃难),因为暴烈分子定要和我过不去,是显而易见的。更恐北京有变后,京、津交通断绝,那时便欲避不能。我现在正在斟酌中。本来拟在学校放暑假前作一结束,现在怕等不到那时了。……南方最闹得糟的是两湖,比较好的是浙江。将来北方怕要蹈两湖覆辙,因为穷人太多了,(浙江一般人生活状况还好,所以不容易赤化。)我总感觉着全个北京将有大劫临头,所以思顺们立刻回来的事,也不敢十分主张。但天津之遭劫,总该稍迟而且稍轻。你们回来好在人不多,在津寓或可以勉强安居。还有一种最可怕的现象——金融界破裂。我想这是免不了的事,很难捱过一年,若到那一天,全国中产阶级真都要饿死了。现在湖南确已到这种田地,试举一个例:蔡松坡家里的人已经饿饭了,现流寓上海,他们并非有意与蔡松坡为难(他们很优待他家),但买下那几亩田没有人耕,迫着要在外边叫化,别的人更不消说了。恐怕北方不久也要学湖南榜样。321日)

笔者注:

梁启超担心暴烈分子定要和我过不去,不是没有道理的。随着知识阶级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19276月,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临时执行委员会曾呈请中央通缉学阀,排在首位的是章太炎,随之家财被没收;研究系的骨干张君劢、张东荪也列名其中。

蔡松坡即蔡锷。蔡家在湖南尚有几亩薄田,也未遭到农民运动的直接冲击,但仍不得不为生计流亡上海,个中原因,与当日底层贫民搞的平粜阻禁运动有密切关系。该运动的本意,是底层贫民担忧一旦遇上青黄不接的年份,省内粮价暴涨,进而威胁自己生计,故而以农民协会的名义,禁止一切粮食出境。

这种措施既然是贫农自己所定,本来理应对贫农有利。但实际却不然。措施最先损害的是佃农、自耕农、中农、富农和地主们的利益——这些农民,都有在市场上自由出卖粮食的需求,平粜阻禁之后,粮食不能在丰收与荒歉之间流动,导致其价格极低,种地反成了亏损之事,中共的《向导》周报描述说:政府催还田赋,地主即推谷卖不出去,政府对此也无计可施;无力抗拒政府催赋的自耕农和佃农,则纷纷抛荒或违背租佃契约逃走。蔡锷家中多是老弱妇孺,几亩薄田又无人愿意租耕,无奈只能流落上海,寄食乞讨于故旧之门。佃农、自耕农们放弃种地之后,粮食大量减产,贫农们美好生活的愿景自然也落了空——更严重的是:贫农们这样闹,将粮食控制在省内,不许外运,导致前线的北伐军补给出现了严重问题,激起了军队的愤怒。

而贫农们之所以能够将平粜阻禁运动付诸实施,是因为他们掌控了农民协会。据时人的调查,农民协会不仅参加乡村统治权,而且取代政府,实行农协专政,执行司法行政大权,独裁一切,遂成为一个农民专政的机关。不但乡村的一切权力归农会,并且已经进一步蚕食、干与县政府,几乎所有的农民问题要交给农会,工人问题要交给工会,学生问题要交给学联才能解决,而县政府则门可罗雀,简直等于一种装饰品。这时的湖南,统治权在城市确已转到工会,在乡村中确已转移到农民协会。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湖南的农民运动,虽然由共产党包办,但发动起来之后,却已不受共产党的控制。按中共湖南区委19273月公布的数据,在农协会的旗帜下,起来了的已1000万余人,但当日湖南的农村党员仅仅只有1700余人,绝大多数的农民协会,都不在中共的控制之下;许多则直接落入了地痞流氓手里,成为社会危害。舆论批评汹涌而至,以至于19271月,湖南省农民协会不得不做出对各级农协进行洗会的决定。

所谓洗会,就是清洗掉各级农协里的地痞流氓。该决定要求:一、为使真实农民意见,在各级协会中充分表现,乡农协执行委员须绝对是耕田农民、专营手工业者,或体力劳动者亦可,其他的分子,尤其是地痞流氓,应严加淘汰;二、区农协执行委员3/5须属真实农民,专营手工业者,或体力劳动者亦可,2/5则属于有职业的知识分子,或是行动上表现为农民谋利益的人。带有流氓地痞性质的人,即应严厉防止,以免扰乱农民组织;……

但因为毛泽东以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为宗旨的《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告》的出炉,这次整顿没有被严格贯彻下去,中途流产。农民协会这一事物,因其失控,也越来越被国民党人所诟病,汪精卫192761日在武汉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上的愤怒批评,与梁启超的言辞几乎一模一样:

照他们这样胡闹,打到湖南,湖南完了;打到江西,江西完了;打到河南,河南又完了。中央只好关门,还革什么命!本席可以大胆说一句:农民协会是一个空前的错误,国共两党同志都应该明明白白承认的。我们看,农产品被摧残完了,工商业家都打得跑光了。上不要中央,下不要人民,还革什么命!

192755日:所谓什么为主义而战,都是骗人

梁启超家书:

近来连接思忠的信,思想一天天趋到激烈,而且对于党军胜利似起了无限兴奋,这也难怪。本来中国十几年来,时局太沉闷了,军阀们罪恶太贯盈了,人人都痛苦到极,厌倦到极,想一个新局面发生,以为无论如何总比旧日好,虽以年辈很老的人尚多半如此,何况青年们。所以你们这种变化,我绝不以为怪,但是这种希望,只怕还是落空。

我说话很容易发生误会,因为我向来和国民党有那些历史在前头。其实我是最没有党见的人,只要有人能把中国弄好,我绝对不惜和他表深厚的同情,我从不采那非自己干来的都不好那种褊狭嫉妒的态度。……受病的总根源,在把社会上最下层的人翻过来握最高的权。我所谓上层下层者,并非于富贵贫贱等阶级而言,乃于人的品格而言。贫贱而好的人,当然我们该极端欢迎他。今也不然,握权者都是向来最凶恶阴险龌龊的分子,质言之,强盗、小偷、土棍、流氓之类个个得意,善良之人都变了俎上肉。这种实例,举不胜举,我也没有恁么闲工夫来列举他。党军可爱,党人可杀这两句,早已成为南方极流行的格言……总而言之,所谓工会、农会等等,整天价任意宣告人的死刑,其他没收财产等更是家常茶饭,而在这种会中,完全拿来报私,然他们打的是打倒土豪劣绅旗号,其实真的土豪劣绅,早已变做党人了,所打者只是无告的良民。

“……近来蒋介石们不堪共产党的压迫,已经翻过脸,宣言讨赤,而且残杀的程度比北方厉害多少倍。同时共产党势力范围内也天天残杀右派。(前面那几张纸都是十天以前陆续写的,现在情形天天剧变,很有些成了废话了。)据各方面的报告,最近三个礼拜内双方党人杀党人——明杀暗杀合计——差不多一万人送掉了,中间多半是纯洁的青年。可怜这些人胡里胡涂死了,连自己也报不出帐,一般良民之人枉死城者,更不用说了。尤可骇怪者,他们自左右派火并以来,各各分头去勾结北方军阀,蒋介石勾孙传芳,唐生智勾吴佩孚(都是千真万真的事实),双方又都勾张作霖。北军阀固然不要脸,南党阀还像个人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见所谓什么为主义而战,都是骗人,现在揭开假面孔,其形毕露了。

“……思永来信说很表同情于共产主义,我看了不禁一惊,并非是怕我们家里有共产党,实在看见象我们思永这样洁白的青年,也会中了这种迷药,即全国青年之类此者何限!真不能不替中国前途担惊受怕,因此越发感觉有做文章之必要。你们别要以为我反对共产,便是赞成资本主义。我反对资本主义比共产党还厉害。我所论断现代的经济病态和共产同一的脉论,但我确信这个病非共产那剂药所能医的。我倒有个方子,这方子也许由中国先服了,把病医好,将来全世界都要跟我们学,我这方子大概三个月后便可以到你们眼边了。思永不是经济学专门家,当然会误认毒药为良方,但国内青年象思永这样的百分中居九十九,所以可怕。等我的方子出来后,看可以挽回多少罢。192755日)

笔者注:

正如那个年代大部分的爱国忧世的青年们(如胡适)集体左倾倒向社会主义一般,梁启超的两个儿子,梁思忠与梁思永也不能例外。其实梁启超本人也倾向于社会主义,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反对资本主义比共产党还厉害。所以,梁氏与他年轻的儿子们的思想区别,不在于是否同情社会主义,而在于是要社会革命,还是要社会改良

梁启超很早就对社会主义下过定义,他说:社会主义,是要将现在经济组织不公平之点,根本改造。……要之,对于现在的经济组织,认为不合人道,要重新组织一番,这就是社会主义。”——“改造二字,既包括革命,也包括改良,但梁氏始终都非常坚决地提倡社会改良

不过,梁氏批评1926-1927年的社会革命,称其受病的总根源,在把社会上最下层的人翻过来握最高的权,却没有看透社会革命的实质——尽管他努力做了补充:我所谓上层下层者,并非于富贵贫贱等阶级而言,乃于人的品格而言。贫贱而好的人,当然我们该极端欢迎他。今也不然,握权者都是向来最凶恶阴险龌龊的分子,质言之,强盗、小偷、土棍、流氓之类个个得意,善良之人都变了俎上肉。恰恰是这段补充,偏离了社会革命最危险的内涵:阶级斗争——“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最关键的区别,正在于有无阶级斗争政治革命针对的是执政者,是现政权,它推翻的是暴政,而不是某个阶级;社会革命则不然,欲以社会革命的形式搞社会主义,将现在经济组织不公平之点,根本改造,则必然会走向穷人革富人之命,无产者革有产者之命……

晚年梁启超。梁氏如此评价国共合作近年来的国民党本是共产党跑入去借尸还魂的。民国十二三年间,国民党已经到日落西山的境遇,孙文东和这个军阀勾结,西和那个军阀勾结——如段祺瑞、张作霖等——依然是不能发展。适值俄人在波兰、土耳其连次失败,决定西守东进方针,倾全力以谋中国,看着这垂死的国民党,大可利用,于是拿八十万块钱和一大票军火做钓饵,那不择手段的孙文,日暮途穷,倒行逆施,竞甘心引狼人室。孙文晚年已整个做了苏俄傀儡,没有丝毫自由。

青年胡适。1954年,在台北《自由中国》社的茶话会上,胡适对众人谈起自己1926年的社会主义信仰:那时候我与这位朋友所讲的那些人有同样的错误(信奉社会主义)。现在我引述一句。在民国十五年六月的讲词中,我说:十八世纪的新宗教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当时讲了许多话申述这个主张。现在想起,应该有个公开忏悔。不过我今天对诸位忏悔的,是我在那时与许多知识分子所同犯的错误;在当时,一班知识分子总以为社会主义整个潮流当然是将来的一个趋势。我自己现在引述自己的证据来做忏悔。(《从《到奴役之路》说起》)这番忏悔未见得到位——胡适没有来得及看到国民党的社会主义性质在台湾70-80年代造就的均富奇迹——但却很直观地反映了爱国忧世青年在1920年代普遍的社会主义价值取向。

地质学者、研究系成员丁文江。目睹南方社会革命的乱象,许多国、共之外的知识分子们期望将梁启超推向政治前台以做抗衡,梁启超自己曾如此描述:近一个月以来,我天天被人包围,弄得我十分为难。简单说,许多部分人太息痛恨于共党,而对于国党又绝望,觉得非有别的团体出来收拾不可,而这种团体不能不求首领,于是乎都想到我身上。除直接找我外,对于我的朋友门生都进行不遗余力。(研究院学生也在他们运动之列,因为国家主义青年团多半是学生。)”研究系成员内部对此意见不一,张君劢极力主张梁启超出来登高一呼;丁文江却坚持认为梁的性格不适宜搞政治,坚决反对。

1926年前后的刘少奇。此一时期,刘少奇主要在武汉和上海领导工人运动。在1937年给张闻天的信中,刘少奇用亲身经历详细讲述了当时在长沙、武汉、广州等城市,工人运动中的左倾错误是很严重的。并对中国工运的独特性有所总结:“‘流氓性带得很重。中国工人的流氓式生活,流氓组织在工人中的长期存在,也影响工人运动。在工人得到解放以后,他们就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的,不顾及将来与前进地行动。

王国维。关于王国维在1927年的自杀,梁启超如此理解:静安先生自杀的动机,如他遗嘱上所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遭此世变,义无再辱。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才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学问却甚好),也还可说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在乡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间是地狱一语,被暴徒拽出,极端捶辱,卒致之死地。静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渊,一瞑不复视。

中国青年党党魁曾琦。曾氏毕生坚守国家主义民主政治的信仰,史学家沈云龙如此评价曾氏的一生:民国以来,能像慕韩先生以书生创党,无武力,无外援,一空依傍,不倚赖任何已成势力,始终以国家主义号召爱国青年,领导全党同志从事反对阶级专政及所谓党治,并促使民主宪政卒能奠其始基,如此奋斗逾三十年之久的政治家,环顾海内,能有几人?

 

海陆丰地区的农民协会会员证。按照国民党为农民运动划定的尺度范围,农民协会必须在政府领导下工作;但实际情况则是农民协会架空了地方政府,实行农协专政,执行司法行政大权,独裁一切,遂成为一个农民专政的机关

 

1927年湖南境内的宣传木刻版画《农民协会万岁》。因为农协禁止粮食外运出省,威胁到北伐军队的后勤补给,给了国民党发动清党一个极好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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