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14年的北京街頭，

若是你略加徘徊，

便會見到這麼一個人：

他披散着四五寸的長髮，

卻留着西式的中分。

身上穿着不知是和服還是什麼的衣裳，

衣服上又繡着個大大的“漢”字。

大冷天裡也不像其他人籠着袖筒，

反倒搖着把鵝毛羽扇，

仔細一瞧那手上的指甲，

比萬花樓的姑娘還要長哩。

若是瞧見了這麼個人，

你可莫要好奇的打量他，

也別因為認出了上去攀關係。

為啥啊？

小心他賞你頓拐杖和臭罵！

你若是挨了罵還敢回嗆他，

那你就完蛋了！

接下來你耳邊將會縈繞着

當時政界學界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這可不是什麼好話，

因為連帶着他們同你都會給罵的狗血淋頭。

你還想辯過他？

可省省吧！

旁人都會這麼勸你，

這可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瘋子。

就是大總統都挨過他的罵，

就你這小樣兒還不抵他

半口唾沫星子的呢！

02

這個瘋子不是別人，

今人都曉得他。

他是著名學者、國學大師，

魯迅、周作人、黃侃、錢玄同

都是他的弟子；

懂點兒歷史的，

還會知道他是個革命家，

光復會的發起者、

同盟會的骨幹，

民初政壇上呼風喚雨的大名士；

再了解他一點的，

定會說，是了，

確實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就是章太炎！

清末他瘋，

嘆黎民膏血全枯，只為一人歌慶有；

民國他也瘋，

舉國盡蘇聯，赤化不如陳獨秀。

瘋便瘋罷，瞧着這文壇領袖，

百折不撓者，誰不是精神病患者？

舉世混濁我獨清，

眾人皆醉我獨醒！

03

這麼個瘋子也不是沒淵源的。

1869年1月12日，

他出生於浙江餘杭。

家裡是有錢有臉的地主，

受到的教育是一流。

從小就由出身望族的祖父

朱有虔親自教導，

那時候的名門都是家學淵博，

尚胥里朱氏的第二十四孫，

看姓就知道不是滿清的順臣。

於是，他從小被洗腦的故事

就是四個字：反清復明。

年幼的他，

心裡就這麼埋下了革命的種子。

他16歲參加童子試，

題目是“論燦爛之大清國”，

這小子可好，

洋洋灑灑寫下長文說了句：

“吾國民眾當務之急乃恢復中華也！”

嚇得主考官連忙把他轟出考場。

你以為他就這麼一小瘋嗎？

仕途一路被徹底的截斷了，

但置死地而後生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

他明白自己的思想不會為當局所接受，

於是苦心治學閉門鑽研學問。

對我國現代學術有着深遠影響的

國學經典《國故論衡》一書

便是出自他的筆下。

但他並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

甲午戰爭的失敗加之清廷的懦弱無為，

民族的危機終使他走出了聖賢的書房。

他加入康有為的“強學會”，

不僅寄了16大洋資助，

更是出任《時務報》的主編。

提出了“修內政，行新政，學西方之長”等觀點，

革命的思想就此萌發生長。

04

誰知戊戌維新的慘敗，

六君子分崩離析，

變法被鎮壓和否定，

他對清廷越發的失望了。

1899，他逃亡到台灣，

隨後又選擇東渡赴日。

在東京期間，

隨着革命思想的進步，

他與康有為、梁啓超等人

思想漸不合。

反而與原先思想相悖的孫中山

結識並且被其感染。

1903年，

他為鄒容《革命軍》作序後，

在同年6月，

《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也橫空出世，

舉世震驚的同時

他的肆無忌憚惹惱了清廷，

加上《蘇報》案發，

清廷將其抓捕，被判入獄三年。

但他為人狂傲，

就算是在獄中，

也不肯閒着。

1904年慈禧79大壽，

專門還寫副對聯嘲壽：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

何日再到古長安？

嘆黎民膏血全枯，只為一人歌慶。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灣，

而今又割東三省，

痛赤縣邦其益蹙，

每逢萬壽祝疆無。”

1906年，他出獄後立即前往日本，

加入了孫中山的同盟會，

主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

為革命並肩作戰期間，

他引孫中山為畢生知己，

二人一見如故、一拍即合。

05

然而民國成立後，

他逐漸意識到

南京政府的軟弱無力，

與孫中山隔閡漸深。

軍閥是依靠不得了，

革命應該怎麼進行下去？

中國的出路又在哪裡？

孫中山和他都不知如何回答這些問題，

他們深深陷入絕望和彷徨之中。

他是同盟會早期的骨幹，

在東京辦《民報》的時候，

很是打了些大仗，

若沒有他一支罵人罵得酣暢淋漓的筆，

革命黨人的聲勢，

早就被保皇黨壓下去了。

可很快，

他就跟孫中山鬧翻了，

不是同志之間的那種爭吵，

而是公開的翻臉。

早在1905年同盟會成立大會上，

他就突然起身詰問

正在演講的孫中山：

“他日革命告成，

先生其為帝王乎?

抑為民主乎?

請明以告我!”

他不滿孫中山專權，

這是二人的第一次鬧僵。

民國成立後，

他希望儘早結束南北分裂的局面，

然自己提出的種種主張均不被採納，

他的筆熱得滾燙，

一顆心卻已涼到井底。

權衡對比後，

他把希望寄託到了

掌握軍權的袁世凱身上。

06

於是，當時的大學者，

他開始拿起手中的筆，

為袁世凱上台掌權搖旗吶喊。

但真的當袁世凱如願上台，

並舉起稱帝旗幟的時候，

他才意識到了自己的愚不可及，

然而，已無力回天。

當孫中山、蔡鍔等人發起

討袁的二次革命時，

他早已與他們分道揚鑣，

不曉得為什麼，

他竟對那位新軍從床底下

拖出來的黎元洪很有好感，

到處宣揚“總統非黎公不可”。

他到處遊說、四處發言，

卻無人肯接納他的政治主張，

他失望以極，

自感中國無救，

百日裡打着燈籠上街，

燈籠上書“大元帥府秘書章”，

四海茫茫，天下昏暗，

看不到光明，

看不見中國的出路在哪裡，

只好自己舉着一盞燈籠罷了！

袁世凱稱帝后，

他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地

衝到總統府外，

大冷天的拿把鵝毛扇，

扇墜上吊個景泰藍的大勳章，

那是共和之初袁世凱親自頒發的，

接待員認出他來頭不小，

迎他進去等着，

可左等又等，也不見袁世凱，

他怒氣上來，

見東西就砸，

把總統府鬧了個天翻地覆，

也沒見着袁世凱，

反而被請到了憲兵教練處過了一夜。

07

他怒氣難消，

大罵袁世凱獨夫民賊，

必身敗名裂！

他的唾沫星子橫飛，

押解他的衛兵個個只能掩耳而行。

此事以後，

他每次乘馬車外出，

就有憲兵登車夾侍。

開始還感覺良好，

以為是自己排場大，

但這些憲兵終日寸步不離，

原來是派兵監視。

他不滿人身被禁錮，

持杖照人劈頭蓋臉就是一陣亂打。

衛兵們紛紛抱頭鼠竄，

章看了心情大好，說：

“袁狗被我趕走了！”

這一下真真惹怒了袁世凱，

從此開始了在北京

長達兩年多的囚禁生活，

直到袁世凱死了以後，

他才被放出來。

據說，他被軟禁在龍泉寺期間，

每個月能拿到500大洋的補貼，

當時一個憲兵的月工資不過4塊錢，

月入500 ，可以說，

他被軟禁的這段日子，

是他一生中最富足的時光了。

但他才不會滿意這種囚徒生活。

據許壽裳回憶，

他被軟禁期間，

日日書寫“袁賊”等字，

吃花生米時把蒂去掉，

說：“殺了袁皇帝的頭”，

還從後院裡挖樹根，

寫上袁世凱三個字，

燒了再埋掉，

開心地大叫：

“袁賊被我燒死啦！”

吃湯圓的時候他說：

“湯圓，元宵也，袁消也”，

吃得可開心了。

他房間裡面，到處寫着

“殺殺殺、瘋瘋瘋”的字樣。

1915年，他寫過

“明年祖龍死”的字樣，

第二年袁世凱就真的死了。

也不曉得是不是這位國學大師的

詛咒起了效用。

08

有人說，他瘋了，

他的確瘋了，

從最初的反對軍閥，

到1920年，

他竟然提出“聯省自治”的主張來，

鼓吹虛置中央政府，

軍政大權交由各省督軍，

公然提倡國家分裂。

1924年，國民黨一大召開，

宣布國共合作，

他公開發表言論，

反對此舉，

大罵蔣介石執行的三民主義是

“賣國主義、黨治主義與民不聊生主義。”

1925年，孫中山病逝，

他專程到南京弔唁，

人們請他題字，他寫道：

“諸君鼠竊狗跳，斯君痛哭；

此地龍盤虎踞，古之虛言。”

以此對聯大罵當年的革命黨人腐化變質。

有人請他給孫中山寫輓聯，

他也不推辭，

直接寫道：

“舉國盡蘇聯，赤化不如陳獨秀；

滿朝皆義子，碧雲應繼魏忠賢。”

孫中山死後，

曾在碧雲寺停靈（今中山堂），

碧雲寺當年是魏忠賢擴建，

魏的黨羽曾在此建過他的衣冠冢。

他一向不滿孫中山與蘇俄合作，

以此聯痛罵國共合作，

諷刺那些尊崇孫中山的人

都是魏忠賢義子。

這樣的輓聯，

也只有他這個瘋子敢寫。

他患有癲癇症，

發作起來更是狀若瘋癲。

可他不發病的時候，

看起來也不像個正常人。

他在政治上是個狂人瘋人，

平時的瘋事也沒少干。

早年在日本的時候，

東京警視廳要他填戶口調查表，

本來是例行公事，

不曉得觸怒了章瘋子的哪根弦，

他在表上寫：

職業：聖人；

出身：私生子；

年齡：萬壽無疆。

後來回國執教以後，

這麼些民國大師中只有他一個，

上課前敢說

“能上我的課是你們的榮幸”，

放在現在也沒幾個教授院士

敢開如此大口吧。

09

說到這兒老臣想起一茬趣事，

也是同這位老先生有關係的。

北宋年間包拯有個遊仙枕，

能夠入睡時前往陰間辦案。

他自比包拯清正廉明，

也有鬼差專門請他下去辦案，

據他描述：

什麼人都有，英國人、美國人、中國人…

烏泱泱跪了一大片，

他說什麼鬼差就去處理，

主宰其生死罪孽，殫精竭力。

家人只道他關久了瘋魔，

其實何嘗不是其為國為民，

連身後之事也想插上一腳，

為那些蒙冤受屈之人做主，

嚴懲亂我中華門庭之輩呢。

可惜的是，

這個夢沒做多長時間，

他便不願聽那些惡鬼哭嚎了，

轉頭捧着佛經念了兩日，

從此不再做這閻羅夢了。

夢中光怪陸離，

夢外水月鏡花。

他亦感己力之微薄，

一腔熱血不知何處噴薄，

只得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

10

他在政治上幾易主張，

最先開始支持維新變法，

後來卻張口“滿豬”，

發文痛罵康有為梁啓超；

一開始附和旁人說

孫中山是不學無術的土匪，

在日本結識以後卻贊他

“精通洋務，尚知辨別種族”。

後來又公開與孫中山翻臉，

在國會上痛罵孫中山，

轉而支持袁世凱‘’

袁世凱稱帝以後，

又扎小人咒他。

後來提出聯省自治，

強烈反共，支持黎元洪，

還提出無政府主義。

他又是堅定的種族主義者，

思想里充滿着大量漢族優越論，

偏偏最愛穿着一身和服，

和服上要繡一個“漢”字。

他真的是個瘋子嗎？

從正常人的角度看，

他或許的確是個瘋子，

當時的報紙刊物，

常常頭版頭條就是

“章瘋子大發其瘋”，

如果他罵的話附和了他們心意，

第二天的頭版則是：

“章瘋子居然不瘋。”

他一生狂極瘋極，

十分自負，

臨終時留下遺言說：

“樸學從此絕矣”。

1936年6月，他病逝，

死前還對親友說：

“設有異族入主中夏，

世世子孫毋食其官祿。”

他一生狂傲，

但其愛國之志，當可明鑑。

他白天上街打着燈籠，

嘲諷清政府暗無天日；

他手執喪杖、身穿麻衣

祝賀袁世凱稱帝；

他還曾向抗日不力的蔣介石建議，

不如將東北三省交給共產黨。

種種瘋癲舉動，

卻沒有一件不是憂國憂民，

為家國命運日日懸心。

11

他的弟子魯迅曾經說過，

他首先是一個革命家，

其次才是一個國學大師。

有意思的是，

他一生都沒有掌過政權，

他這個革命家，

更多是個筆桿子上的空談者。

也正因為他是一個空談者，

他的政治主張，

更多的時候都停留在理想化的層面，

他身上帶着太多文人的天真脾性，

把什麼都想得太簡單，

於是他自己的“主義”

一次又一次地變，

對別人的“主義”充滿了憤懣與不滿，

他寫了大量的文字

去抨擊別人的政治主張，

自己卻只能提出那些根本不可能

為掌權者接納的理想主義。

於是他滿腔憤怒，化作瘋相，

他邊緣化了自己，

也邊緣化了世界。

在被幽禁期間，

他有一句詩：

“籠中何所有？四顧吐長舌”

他的精神世界總是在橫衝直撞，

或許有大才者也有大異，

在瘋癲的皮相下

是他對現實的失望，

他不是真的瘋子，

只是看盡了時局黑暗以後的無力。

滿腔熱血無處揮灑，

滿腔憤懣無處發泄，

只好用一種瘋癲的狀態吼出來，

只是很可惜，

這種瘋狂的怒吼，

吼不醒貪腐的政界上層，

吼不醒麻木愚昧的國民，

他四處彷徨，淒涼無味，

只好繼續在瘋癲里放縱自我。

                                                        12

                                                        他的瘋，

有些像魏晉時期的士子們，

瀟灑不羈，生死管他，

社會已是黑暗，

看不到前途在何方；

家國一片動盪，

內有腐蛆外有強虜，

人心不古、人民麻木，

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他四處遊說，

卻無人肯聽他的理想抱負；

他幾易其志，

卻找不到一種方法可以救中國。

只好效仿劉伶醉酒、阮籍猖狂。

三尺微命！

一介書生！

空餘報國之情！

唯能窮途之哭！

縱觀民國之輩，

反覆無常如他有幾人？

坦蕩慷慨如他又有幾人？

別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別人看不穿！

                                                        章太炎，

他並不是正人君子，

卻也不是跳梁小丑！

時勢屈才，

故，今為章老一大哭！

來源： 新青年閱讀2018 2018.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