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一别天涯远——小鲁周年祭(下) |
送交者: 芨芨草 2019年03月17日20:59:35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
李菁:一别天涯远——小鲁周年祭(下)
风波中的小鲁 2013年5月,陈小鲁代表八中老三届同学会为“文革”道歉的新闻,一下子将淡出公众视野许久的陈小鲁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当时他成了中外媒体竞相采访的对象——实际上,我也是当时采访他的诸多记者之一。在他当时居住的雨儿胡同里,陈小鲁像一个普通的北京老大爷,穿着宽大的棉质中式衣服,脚踏布鞋,详细讲述了“道歉事件”的整个经过,也非常深入的阐述了他对一些问题的看法。那是我第二次采访陈小鲁。像第一次一样,让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坦荡。
“他招的人实在太多了,我都有点烦了,家里一天到晚有记者上门要他谈,什么媒体的都有。我问他:‘你怎么什么记者都见?’他说要一碗水端平。他就是这样的人。”粟惠宁半开玩笑说。同学会秘书处想方设法“挡”一下,为小鲁解解围,没想到小鲁来者不拒,他向不甚理解他举动的人解释说:“要一视同仁。” “道歉”新闻出来之後,也有人质疑甚至指责陈小鲁们的道歉来得太晚:另一种声音,则是揣测陈小鲁背後的“动机”。但陈小鲁以他一贯的坦荡面对种种猜测。他在给朋友的微信中说:“我替八中道歉,就是在还债。” 陈小鲁利用各种采访机会苦心孤诣地强调“尊重宪法”,毫不介意是否会显得比较“天真”。“小鲁有他自己的道德自律。他觉得‘文革’当中,在所有人都违宪、都不尊重人的基本权利的情况下,他作为一个小的一分子、一个被推为领导的人,他负有责任。他良心过不去。”夫妻几十载,粟惠宁最了解丈夫的一番苦心。 “从反对对联而未参加红卫兵到制止暴行、抄家、社会失序而组织西纠,尽管无法置身于‘文革’狂热之外,也做过些荒唐事,但小鲁在我们这批朋友中是最早觉醒、最快清醒的一位。”何迪说。
尽管小鲁挺身而出为“文革”道歉,让兄妹们多多少少也身陷风波中,但无论从情感还是道义上,他们都表示了对陈小鲁的支持。“小鲁‘文革’道歉的问题,是应该提一提的。小鲁觉得到了21世纪,对‘文革’的反思进行得很不彻底。”陈昊苏说。 为“文革”道歉的风波过去不久,“陈小鲁”的名字又出现在与一桩全国瞩目的经济大案相关的传闻中,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本已过着含饴弄孙、半隐退生活的陈小鲁又被卷入到更大的波浪里。 对于朋友间各种关切的询问,陈小鲁一再澄清,只是咨询和站台,“无股份,无工资,不介入公司的具体管理”。据一位知情者透露,事後的调查的确证明陈小鲁所说:未领取薪金又无股份分红,没有获取任何的特殊利益。 何迪说,2003年底他们一起去印度旅行时,陈小鲁突然发生咯血,一时甚为紧张,回京後检查,肺部出现阴影,于是有了思想负担,认为父母都患癌症,可能是家族遗传。最後在协和动了开胸手术,那个阴影原来是块霉菌。也是出于身体原因,2004年,小鲁都在治病、疗养,外界传说的该公司发展的关键节点,陈小鲁都没有参与。与陈小鲁交往几十载的朋友都知道陈小鲁不拘泥于细节,又好说话,认为“无股份、无工资”,就无干系了,其实应及时切割开来。
但是,各种质疑与传闻不绝于耳,甚至陈小鲁被传成了“首富”。时至今日,陈家人提及此事仍愤愤不平。著名企业家冯仑回忆,陈小鲁被传成“首富”之後,几个朋友见了面,都开玩笑说:“小鲁,这么多年没见,你都首富了,得请吃饭呀!”陈小鲁哈哈一笑,仍然像平时一样爽朗,自嘲说自己是凭着首富的传说“混饭”吃。 在小鲁待在上海的时间里,大哥昊苏去看他。见了面之後,小鲁依然很坦然。年底回到北京,有朋友问小鲁:“会不会有负担,不开心?”小鲁坦然回答“不会”。朋友又问:“影响睡眠吗?”小鲁回答“不会”。再问:“会影响胃口吗?”小鲁听後笑了,再次回答:“呵呵,不会啊!” 家人眼中的小鲁 对少女时期的粟惠宁来说,陈小鲁并不陌生,但她那时并没有把他与自己的未来联系在一起。在她眼里,小鲁首先是她二哥的好朋友。陈小鲁与粟裕的次子粟寒生原是北京四中的同学,两家离得并不远。陈小鲁经常到粟裕家里找粟寒生下围棋,少年时期的他们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有一年,这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相约在大冬天骑自行车跑到100公里外的天津看传说中的一个“怪物”,还偷偷地拍了照片,拿到粟家去洗。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好奇心很强,新奇的事情他都有兴趣。这个性格跟随了他一辈子。”沉浸在回忆里的粟惠宁忍不住微笑起来。 随後的几年,这对年轻人各自去当兵,没有什么交集。直到粟惠宁上了大学,有一天粟裕的夫人楚青问起女儿有没有男朋友,对小鲁印象怎么样?看到女儿没有反对意见,楚青就让寒生写信问小鲁的意见。 收到信後的陈小鲁,老老实实地给母亲张茜写信汇报此事。张茜回信说:先保持接触,谈谈看。小鲁又把母亲的意思转达给了粟寒生。那时候的陈家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不久,陈毅病逝,1974年,张茜也因癌症去世。
两人的结合,也是父辈的特殊情谊在下一代的特殊延续。 “那时我父母都已去世,小鲁得到粟裕、楚青的关怀与照料,我们兄妹都怀着深深的感激。”陈昊苏感慨地说。 “其实我们就是普通人,过的是普通人的生活。”粟惠宁说,“曾经有位老妈妈对我妈说:‘小鲁是个有外交官气质的青年,你女儿跟他能行吗?’虽然是一句闲话,却被我听到了。说实话,我与小鲁并不般配。”粟惠宁坦率地说。用世俗的眼光来看,陈小鲁性格开朗,三教九流,交游甚广。而粟惠宁则天性低调,不愿意抛头露面。但几十年相濡以沫的生活证明,“并不般配”的夫妇俩过得很幸福。
粟惠宁说,陈小鲁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多去些国家和地区看看,他戏称为“灭国行动”。粟惠宁退休後,便跟着陈小鲁一起开始“灭国行动”。陈小鲁70岁生日时,朋友们聚会,他致辞时说:“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所以要有紧迫感。”这一年是他的“第四次灭国出击”行动,目标是伊朗和苏联三个斯坦。陈小鲁当时还表示,自己在75岁时,即2021年,能完成“灭国130”的计划。他们计划2017年10月一起游外高加索三国——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但因为小鲁身陷风波而未成行。 陈家最小的女儿姗姗比小鲁小3岁,大哥二哥先後上大学,家里只剩下小鲁和姗姗两个孩子,因此他们俩最能玩到一起,“连我的麻疹,都是小鲁传染的”。在妹妹的回忆里,在陈家的家庭聚会,三哥嗓门大,谈笑风生。陈小鲁永远是主导,小鲁曾与妹妹谈论起父亲当年去法国勤工俭学,最後走上革命道路。小鲁说,父亲不安于现状,渴望改变现状,而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愿意做新的尝试。 “小鲁是凡夫俗子,同我们一样,有七情六欲,不拘小节,有过失,看错人等等,但小鲁首先是‘红色’的。他本人,也包括我们,一直在为红色家庭做很多事。一些人把他视为‘叛逆’,这是对他的莫大误解。”妹妹姗姗以坚定的口吻说。陈家子女多年来为整理和宣传新四军的历史做了很多事。身份相对自由的小鲁,更多地冲在前面。由他牵头,给陈毅、粟裕出画册。陈毅的照片当中有不少合影,为了辨认照片中的每个人,小鲁一家一家地跑,一个一个地核对。姗姗也曾受他委托,登门拜访外交部老大使,请他们辨认照片上的人物。
而让大哥昊苏印象深刻的则是另外一件事。几年前,一批原华东野战军师级干部的夫人们找到昊苏和小鲁。原来她们当年集体转业时,因为条件所限,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安置。这些老干部去世後,家属们的生活陷入困境,医保也得不到保障。小鲁收到信後找到大哥昊苏商量,怎么帮老阿姨说话。後来由陈昊苏出面,给相关的领导人写信,转达她们的申诉,问题最终得以妥善解决。 “後来我和小鲁收到这些老阿姨的感谢信,赞许我们作为华野子弟没有忘记她们。小鲁当时对我说: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因为“好说话”,陈小鲁经常被朋友拉去参加各种公益活动。生命的最後几年,他担任“生前预嘱”推广协会会长,为提倡人有尊严地离去鼓与呼。陈小鲁去世後,有上万人在“生前预嘱”推广协会设置的网上灵堂留言,送会长小鲁最後一程。 在至亲好友眼里,小鲁没少帮人,帮来帮去有时给自己帮出了麻烦。“但他从来不说别人坏话,即使遇到人很过分,他也不说。” “回想起来,小鲁生命中的最後一个月,应该是我们全家最幸福和美的日子。”粟惠宁回忆,他们全家与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在三亚共度春节,共享天伦之乐,远离各种纷扰与传言。而陈小鲁与家人一起在海南团聚的一个月,也是以往很少有的。这是陈小鲁走後,粟惠宁略感安慰之处。
陈小鲁离去後,何迪这位终生好友对他的认识又深了一层。何迪感慨,在三亚筹办送别小鲁的活动时,首先碰到的是起草生平。“我们才感到小鲁自嘲为‘无上级主管个人’的含义——无单位出面张罗、无机构提供档案撰写生平、无组织给予他生前评价。”但另一方面,陈小鲁却拥有几十年如一日相信他、支持他的家人和朋友,陈家、粟家的二代、三代纷纷从四面八方赶到三亚,送小鲁最後一程。 陈小鲁在三亚的告别仪式来了600多人。其中,最特殊的是十几位退伍军人。2016年初,云南某县计划新建一条穿越烈士陵园的公路,而陵园里安葬着1000多位1979年南疆作战牺牲的烈士。他们当年的战友与一些家属呼吁社会关注。活动负责人慕名找到素不相识的陈小鲁和粟惠宁夫妇,他们不仅签了名,还拉了一众有影响力的朋友们签了名,最终当地政府接受了老兵们的请求,将公路改道。 “那个场面让我非常感动。他们有十几个当代表,完全是自费来和小鲁告别。他们齐刷刷地列队进入灵堂,行军礼致敬,感谢小鲁生前的鼎力相助。”何迪感慨。
後排右二为吴法宪之子吴新潮 很多朋友时常记得陈小鲁生前常说的那句话:“我这个人无足轻重,就是潇洒一点,追求自由的人格。”“我不生事,也不怕事,做个坦荡的人。”陈小鲁生前曾这样形容自己。在他的告别仪式上,十几位老朋友联署的一副挽联的下联是这样的:“位卑不低头,位尊不仰脸,下野不自哀,登堂不自雄。”在陈小鲁的亲人看来,这个下联非常准确地描绘了陈小鲁的一生。 陈小鲁的儿子果果从小被散养。长大後去日本留学,靠在居酒屋和餐饮店打工挣生活费,日子过得很辛苦。果果回国後自己创业,做广告设计和展览活动策划。亲朋好友说,十几年来,从未见过小鲁为他拉过一单生意,也从来没有求朋友帮过忙。令人唏嘘的是,在40岁生日的这一天,他完成了送走父亲的最後的仪式。在纪念活动後的聚会上,果果说了这样一段话:“我的父亲从军未能当将帅,从政难以当大官,从商也成不了‘首富’,一生中间多坎坷,事业也未必多完满,但我从他的言传身教中懂得了怎么做一个好人,我的父亲就是个真正的好人。”
(注:此文登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8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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