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船，與'百萬雄師過大江' 擦肩而過

1944年6月6日近280萬盟軍在偌曼底登陸，為世界上最大一次海上登陸作戰，

（英吉利海峽最窄34公里）使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略態勢發生根本變化。各式登陸艇粉墨登場。

1949年4月20日，‘百萬雄師過大江’，為中國近代最大一次內河登陸作戰。（大河下游江面最寬約10公里）使國共內戰戰略態勢發生根本變化。無一艘軍艦參加渡江。

1。

1937年8月，政府在江陰(南京下游180公里)附近的江面破除燈塔，沉船封江，阻止日軍西進。招商局被徵用沉沒的大船占招商局總噸位40%。

1938年10月25日，武漢淪陷前一天，掛有紅十字會標識的“江興”輪在漢陽載船舶運輸總司令部與民工5000多人，轉移赴宜昌。行駛3小時後，白崇禧急電“江興”輪：

 “返漢拖運6門高射炮和500箱彈藥。“

   這是軍令。“江興”輪奉命返回，將高射炮與彈藥裝船再向宜昌駛去。船行5個多小時到新堤附近，遭6架日機輪番轟炸，“江興”輪當即被炸沉，全船近萬人死亡，僅84人生還。（死亡人數是泰坦尼克號6倍）

二戰結束，戰後剩餘物質的美制中型登陸艇LSM來到中國，其中二艘由國民政府劃給湖北省，算是對其抗戰期間被日軍炸沉輪船的部分賠償。這二艘天之驕子被取名“宜昌”“沙市”，不久湖北省將“沙市輪“租給重慶慶華公司。慶華公司是四川軍閥兼重慶市長潘文華弟弟辦的。

1948年7月，上海求新船廠，“沙市輪”完成了檢修及部分改裝，正式進入長江流域，航行申渝線。其間，大副周德金主持修船。舵工，水手均由海員工會宜昌分會駐上海代表毛大梅經辦派齊，業已上船參加修船工作，南豐輪引水員鄧雙寶來沙市輪任二副。水手長蔣志林是宜昌分會理事。祖籍楚國的船長殷平志從南豐輪聘過來任沙市輪船長。南豐輪是美式步兵登陸艇（LCI），屬上海安孚輪船公司。沙市輪是湖北的，得用湖北船長。

一般來講，水手和舵工不需要考核，不需要證書。慣例，沙市輪配四名舵工和水手一起，均由海員工會宜昌分會指派。可時下慶華公司通知海員工會宜昌分會：

 “沙市輪舵工須船長考核才能錄用。“

船長殷平志考核了現有四名舵工，淘汰了一名姓萬的。工會隨即表態酌情派萬舵工到別的船工作。工會，說到底是為船員爭取更大利益，俗稱工人的娘家。萬舵工有工會撐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這一缺由西崽四圩補上。作為新任舵工，聘用過了船長關，在手續上需工會同意，當下就是毛大梅的同意。

毛大梅，海員工會宜昌分會駐上海代表：毛代表。

四圩聽從蔣水手長和鄧二副的建議，到工會請毛代表簽發調令。四圩早去晚歸在辦公室外等毛代表，差不多每天都去，可是根本就見不到毛大梅代表。四圩有點納悶，蔣鄧商量後對四圩說：

“嗯，嗯，知道了”。

蔣水手長和鄧二副親自出面，找到了毛代表。

毛大梅，湖北宜昌人，30多歲，眉毛粗，印堂緊。頭髮梳理得黑油油齊整整，目光炯炯有神。他輕輕一笑，搓搓手又慫慫肩說：

“嗯，20歲。20歲當登陸艇上的舵工？

  走川江？

 恭喜，恭喜。”

20歲當舵工算年輕嗎？當然不算。可是毛代表發了問，就要認真思考認真回答. 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而毛代表既是現官也是現管. 蔣水手長和鄧二副思來想去，建議四圩在“海員工會會員證書（臨時）”年齡一欄：“二十“下面加個“五”. 那年代，證書證明是沒有規格的。紙也不是什麼高級紙。就這樣，四圩轉身長到了“二十五歲”。

可是，毛代表還是不辦理手續。海員工會是幹什麼的？

工會是西洋品. 是幫工人與雇主“討價還價的“，比如：工資、工時和工況等等。中國海員工會成立於1921年。四圩1948年初在南豐輪做船長西崽時入了海員工會。當時南豐輪後勤老闆姓林，是海員工會宜昌分會負責人。走川江航線的船員屬宜昌分會和重慶分會管轄。時年20歲的四圩在林先生介紹下很快成為宜昌海員工會會員，當即發給臨時入會證明。

理論上講，毛代表，作為工會代表，是代表船員/工人。毛大梅不給名符其實的工人四圩辦理調派上船工作手續，有餑於工會代表身份。

理論呢，要結合實際。鄧蔣二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把想說的理全部咽下去。最後笑咪咪地告訴毛代表：

      “不好意思，

        四圩呢，。。第一個工資就給您買鞋穿。”

四圩的舵工手續辦齊了。名正言順在沙市輪走馬上任。舵工工資，月銀元65，毛大梅買什麼樣的鞋？是一雙還是幾雙？四圩不得而知。

沙市輪上的四名舵工，陳祥楷是大副的關係，蔣維繁是水手長的關係，胡晉芳是南豐輪二副的關係，四圩，是船長殷平志的外甥。在以後的生活里，納於言的四圩總以質樸的白話挑明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是是非非，究其原因，不是他有略不世出的直覺，只能說與他的江湖路始於水深浪急暗流涌動的上海灘有關。

上海，國際港口，從吳淞口開始，沿途碼頭和黃浦江浮筒上停滿了各國大海輪. 大小船隻穿梭不停.塗抹得花枝招展七彩油漆的人搖麻雀舢板，比比皆是。打魚網蝦撈渣子的划子，隨處可見. 西方洋人的小氣艇橫衝直闖，掀起的陣陣海浪把中國划子木船盪得上下搖晃左右歪斜。

區區幾百噸位長得灰不拉幾的的船是你四圩一家的飯碗，在上海灘這樣的飯碗有多少？

2.

1948年，內戰已愈演愈烈，從北到南，從鐵路到公路，現已影響水路了。軍運繁忙。沙市輪在重慶裝運由昆明來的原遠征軍，機械化部隊，水陸兩用坦克和裝甲車，全部美式裝備. 這部隊在抗戰中立過功. （抗戰時期徐州會戰，台兒莊大捷）現在，轉向中國人打中國人. 四圩他們搞不懂但是認真執行命令，把這批部隊在南京送下船，四圩聽說他們是去參加徐蚌會戰的.（即淮海戰役1948年11月6日-1949年1月10日，國共內戰中第二大戰役。這是惟一決戰開始時國軍兵力火器優於共軍的戰役）。

轉眼就是冬春，枯水季節，大約是十二月到次年2-3月，水位低了很多。進入枯水季節，船不能入川，就在宜昌中轉。也就是中下游之間航行。

 某日，四圩值早班，一國民黨軍人乘划子過來了。上船後，四圩問他：

“你找誰？”

“我找船長“，這位軍人氣勢洶洶地說.

“有麼事？“ 四圩又問，船長的事，有時四圩會更認真。

軍人一巴掌扇過去，打得眉清目秀的四圩憋屈還不敢論理。

軍人是來通知船長迅速將船撤離宜昌。他說共軍要來搶船，所有船隻離開宜昌，宜昌是中游的終點，上游的起點，目標大。

就這樣，在宜昌停靠的大小船都往上走，開到黃陵廟一帶，停泊待命。這是四圩首次踏上黃陵廟。

黃陵廟是為紀念大禹治水的豐功偉績建於春秋戰國時期，古稱黃牛廟，黃牛祠。位於西陵峽中段長江南岸宜昌市三斗坪鎮的長江邊。黃陵廟周圍十里的漫山遍野都是柑橘樹。四圩很想參觀古廟。走近時才發現已被駐軍占領，不得入內。

這古鎮只有二家賣煙小店，沒有商店。突然來了這麼多船和人，一下熱鬧起來。冬季，萬物蟄伏。物質供應本來緊張，現在更緊張。大家只好因地制宜，大白菜收割季節，四圩他們每天都是大白菜和泡菜。現在講泡菜，都以為韓國好。四川泡菜，是看着不辣吃起來辣。韓國泡菜是看起來紅辣辣。實際上不辣。在黃陵廟四圩還巧遇到原來華113艇的後勤老闆張國良先生，張先生想到沙市輪船承包伙食，都是熟人了，後門開到此，‘來的都是客， 全憑嘴一張“。

據老船員和當地老農說，抗日戰爭，日本侵略軍還沒能進入這快土地，黃陵廟前面的三斗坪鎮是支援抗戰的最前線，是當時物質交通運輸的主要港口，是湖北湖南四川三省水陸轉運港。當年民生公司對航運到此的船員進行獎勵：工資加30%。為了支援抗日，白天躲日機轟炸，形勢逼人創造出川江夜航紀錄，同時探索出很多新的泊船位置。四圩聽後很受教育，敬佩前輩的英雄，包括他舅舅殷平志船長。

船在黃陵廟停了一個多星期。形勢緩和後，船又開回宜昌。

1949年1月，三大戰役結束。蔣介石宣布引退。北京和平解放。

有人提出“劃江而治”。

有人想起了東德西德。

長江天塹，可否飛渡？

冬去春來，枯水季節結束，大河春江潮水，沿岸萬紫千紅。可江亞輪在吳淞口外爆炸沉沒的巨大陰影依然有增無減地步入1949年，壓得每個人都透不過氣來。

沙市輪船到達上海時，遇到蔣經國鎮壓奸商，控制物價，結果物價飛漲，甚至罷市. 市民已有幾天無糧食供應. 看到重慶來到船，很多人上船求購大米。畢竟， 重慶是天府之國成都的鄰居。 

為了安定人心，船方給船員發了三個月工資作補貼安家費。四圩拿到錢後來到十六鋪。

十六鋪是上海著名地方，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零售業銀樓業相當繁榮。碼頭林立，客流如潮。可眼下，大商店均關閉，大家就見什麼搶什麼. 不然明天又不值錢了。四圩買了套藍咔嘰中山服，兩件襯衫，幾條毛巾和幾雙襪子，三個月的工資195銀元就全用完了。

3.

1949年春，沙市輪奉特別命令搬運位於上海的重慶銀行及其人員撤回重慶. 這是沙市輪1949年首次也是最後一次申渝直航。 

船是在戒備森嚴伸手可見五指的夜晚裝的貨。滿載金銀財寶的沙市輪緩緩離開大上海，上行到瓜州附近楊州仙女廟運河口處，見沉有一艘“中”字艇和一艘“華“字艇， （目前沒查到用LSM在長江下游堵塞航道的相關資料），四圩感到緊張。京杭大運河與長江交匯處的瓜州，古時候曰'南北扼要之地“。現在在這裡製造阻攔，是不是要搶銀行？當聽說是以其阻塞航道，防止共軍過江.目的不是搶錢搶銀行，這讓四圩鬆了口氣。

磯，指水邊突出的岩石或江河當中的石灘。綿綿6000多公里的長江沿岸，大型石磯共有72處，其中最著名的‘長江三磯’之一的燕子磯是金陵重要港口。傳抗戰時，南京中央大學的學生寧死不當俘虜，最後在此跳江。

離燕子磯不遠的右汊支漢，江面狹窄，水深較淺，河道彎曲，稱'草鞋夾'，是國民黨軍港。依託燕子嘰天然屏障，重兵駐守軍港草鞋夾，保衛着金陵首都。

船過草鞋夾草鞋夾國軍是要上船檢查。旦凡檢查人員哼哼哈哈半天不想挪步的話，那就是被檢方“招待不周”了.  沙市輪事務長是資方代表，立項“專款專用“茶水支出.

那時川酒比如五糧液在中下游非常受歡迎。1915年五糧液代表中國產品首獲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 五糧是指紅高梁、大米、糯米、麥子、玉米五種糧食為原料釀製的酒. “三杯下肚渾身爽，一滴沾唇滿口香”，國軍檢查官們喝了吃了，伸伸懶腰，抹抹嘴，沙市輪就被放行了. 當然，還有潘市長親筆手諭。（1949年4月23日，解放軍渡過長江期間期間，國民黨海軍第二艦隊司令林遵率所屬艦艇25艘就是在這，起義）

飄揚着青天白日旗的沙市輪過了國軍一統天下的江蘇，進入安徽省。舵工四圩，兩眼死死盯住前方，手心裡捏着汗水 。

安徽馬鞍山的采石磯以‘秀奇險文’於一體而居三磯之首。朱元璋三打采石磯奪南京。馬鞍山離南京僅45公里。江面寬闊，行船很少。沙市輪駛過蕪湖銅陵池州，另一名磯撲面而來：攔江磯。

攔江磯離安慶港不遠，平靜的江面由於暗藏700余米的攔江磯礁石而變得險象環生，這一水域每年都會發生海損事故，曾被稱為“長江百慕大”。

船過攔江磯時，一般要減速航行的。四圩那天不值班，躺在床上想着馬上到安慶港再買點安慶特產余良卿的鯽魚膏。

突然，江邊飛來雨點般的子彈：沙市輪遭到共軍在江邊射擊以阻攔航行。安慶距南京300公里，顯然，‘是非之船’（軍民兩用的登陸艇）走到了‘是非之地’。

 船長下達口令：

“前進三“

“前進三”

沙市輪加車通過。

“真想不到“，後來四圩聽說，這裡是解放軍渡江登陸點。

全船如驚弓之鳥。 船長是一位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敬畏生命的人。政治上一張白紙， 這大約也是被潘文華看中的原因吧。潘文華是國軍陸軍二級上將，國民黨重慶市首任長， 後來‘通電投共’，為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

殷船長在抗戰中為宜昌大撤退鞍前馬後。民國二十六年焙陵長江百鶴梁上刻有‘民生公司渝萬河床考查團“以三段航行紀念’就有殷船長大名字。那時候萬眾一心，同仇敵愾。

把船平安地開到目的地，是船長目前最大的心願。“勝利者不受指責；失敗者不受同情“。戰戰兢兢之中，船到安慶。

安慶是魚米之鄉，安慶有“三絕”：胡玉美蠶豆醬，劉麻子刀剪，余良卿鯽魚膏。因為張小泉剪刀在江浙一帶非常有名，所以船員到安慶主要購買胡玉美的蠶豆瓣醬和余良卿的鯽魚膏藥.

一艘威風凜凜的兵艦停靠在長江北岸的安慶碼頭，沙市輪遵命在斜對面的南岸拋錨。南岸是國民政府管轄區 。

傍晚響起了戰鬥的槍聲，隨着深夜的降臨，戰鬥越來越激烈，子彈像冰雹一樣在空中飛行，槍聲越來越響。

輪到四圩值班，他不敢上駕駛室，駕駛室在甲板上，孤單而高傲。四圩不相信子彈不長眼睛，亂槍傷人。四圩非常怕。前不久在鄂石首，按駐軍指定地點泊船。次日清晨，四圩早起把錨燈關閉準備看天氣時，岸邊’嗖‘射來一槍從四圩頭上竄過，警告關燈者：必須把燈打開。 四圩趕快開亮錨燈，躲在駕駛室地板上，向船艙內發出警報，告知山上駐軍打槍。等天大亮，無動靜才發航。

抗戰時期，船員們冒死開創川江夜航宜昌大轉移. 現在呢？長江流域不准夜航，尤其是中下游。

那個曾經讓四圩羨慕驕傲的小天地，此時此刻令人膽戰心驚。他不能不上班，只好彎腰慢慢爬上了甲板上的駕駛室。四圩爬進駕駛室後，找個有擋護的安全地方呆着，兩隻耳朵豎起來，雙眼緊緊地貼在望遠鏡上，巡視江面，生怕看錯亮什麼。

沙市輪一動不動地停在江面，沒有燈光，沒有聲音，就像江面上一頭巨大休眠的怪獸. 一夜，大家誰也沒有睡。誰也不困。

沙市輪做好了隨時起航的準備。滿船的金銀財寶不能有一點閃失。隨船便衣武裝押運人員在船艙內，是保護銀元金條的 。江面上照明彈不停的放射，如同白晝一樣。兵艦上的遠程探照燈不停的朝北方掃來掃去.

第二天，天大亮，兩岸槍聲漸漸遠去，沙市輪開航了.

“百萬雄師過大江“於4月20日開始，東起江陰西至湖口，長江沿岸600多公里。雖然江面上寒風朔朔，隨着穀雨節氣的到來，氣溫回升 河水會漲，汛期來臨，江面更加寬闊。渡江必須在這之前完成。

22日，農曆穀雨，安慶解放.

23日，南京解放.

據說，在海員工會組織下，十萬船工和船員參加了渡江戰役。

。

應偌曼底登陸而生的登陸艇不遠萬里來到中國（進入中國的LSM總數共計達61艘/占所有LSM總數558艘約1%）後，沒有為百萬雄師渡江登陸效力，生在美國，航行長江取名‘沙市輪’的登陸艇與渡江大軍擦肩而過。

擦肩而過的還有四圩的工齡。四圩1946年上船，1948年任舵工，但不是在革命隊伍里。他的工齡只能從1949年重慶解放開始算。此外，49年10月前參加革命的，後來都是離休待遇。1949年3月，四圩實地臨陣旁觀了開槍開炮的革命戰鬥。.

這樣看來，那年，那船，被‘百萬雄師’逮住了該多好！

一隻船孤獨地航行在海上，

它既不尋求幸福，

也不逃避幸福，

它只是向前航行。

底下是沉靜碧藍的大海，

而頭頂是金色的太陽，

將要直面的，

與已成過往的，

較之深埋於它內心的，

皆為微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