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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7月13日是个开心的日子，北京终于获得奥运主办权。我和同事们本来就打算
一起出去吃饭，这下又多了一个响亮的理由。在康州纽黑文一家比萨店里，十几位
同事举杯共贺。几位美国同事半真半假地计划2008年跟我一起去北京。
奥运会源自欧洲，主办国一向除了欧洲就是北美。“脱亚入欧”的日本争得了1940年
奥运会主办权，后因二战取消。1964年日本成功主办了一届夏季奥运会，后来在1972年
和1998年又办了两届冬季奥运会。实现了经济奇迹和民主转型的韩国则在1988年成
为第二个非欧美的奥运主办国。
从中央帝国到东亚病夫到经济大国，中国这一百多年的经历比谁都坎坷。当24国运
动员聚集巴黎参加第二届现代奥运会的时候，8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当刘长春作为四
亿中国人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代表参加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的时候，他的家乡东北正
被日本军队占领着。整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居然只有来自台湾岛的中国人能参
加奥运会。幸好改革开放把中国重新带进世界前列。中国健儿已在世界体坛风光多
年。让中国象日本韩国那样主办奥运会，在国人看来是理所当然众望所归。
那次比萨店聚餐之后一个月，我到加州一位朋友家作客。阿吉和她的先生来自匈牙
利。多年故交，千里重逢。酒酣耳热之际，我们聊到了奥运会。男主人给我当头一
棒：中国不配主办奥运会！
为什么？惊讶之余，我不能不问个究竟。在我眼里他是位绝顶聪明的人，无论他的
观点多么刺耳，我很想知道他的逻辑。
看看台湾、西藏，这些地方显然都是不同国家，可中国都想纳为己有。他说了这几
句停住了，也许他不想把这个友情聚会的气氛弄糟了。
可我不想罢休。正因为他们是好友，又都是明白人，我觉得有义务继续这个话题。
我说起了台湾和西藏两个问题的由来。
在非正式的场合谈论重大政治话题很难把握。说少了讲不清，说多了可能超出对方
兴趣，说轻松了别人不当回事，说严重了又影响聚会气氛。我勉力而为，希望对方
至少注意到，台湾那群人种族上与我们没有任何区别，直到不久前他们还口口声声
弘扬中国文化。中国统治西藏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连达赖喇嘛都接受西藏属于中国。
也不知道他们听进去没有，我们很快就换了话题。
一年多后阿吉还在email里询问西藏和达赖喇嘛的掌故。看来那次聚会上的讨论还有
点持续效应。
转眼到了2006年，同事泰瑞想见识一下中国，跟着我们全家到中国旅行。除了长城、
故宫，他一再要求看看奥运场馆。
那有什么好看？我告诉他那里还是建筑工地。可他一再坚持，说是希望两年后奥运
会开始时能在电视前告诉家人，他去过那里。
鸟巢的架子已经搭好，但周围环境还没法儿看，我们让出租车绕了一圈。他认真地
拍照，尤其关心那些拆迁户去了哪里，那些新建筑在奥运后是否有用途。
奥运在国人期待中一天天走近。进入2008年以后，美国报刊上关于中国的负面说法
却渐渐多了起来。达富尔，缅甸，津巴布韦，大赦国际……什么坏事都往中国身上
扯。3月份拉萨出事了。当我还在试图搞清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时候，西方报刊上已在
众口一辞地谴责中国，消息来源无非是达赖那个流亡政府。作为华人，我们很容易
看到来自中国政府的说法，可以通过比较来趋近真相。但西方人则不然，他们很自
然地跟着他们主流媒介走，即使偶尔听到一句两句中国政府的说法也不相信。一时
间由拉萨事件出发，认为中国不配主办奥运以至于要抵制奥运会的说法竟然甚嚣尘
上。
我很气愤，但同时又感到无助。有时跟老美同事讨论几句，但这种机会也不多，没
几个人愿意关注这类跟美国关系不大的事件。到网上论坛上发个贴，也很快就被淹
没。没别的办法，我想，等腾出手来，我要去街头示威，不用别人，带上我三岁的
儿子就行。
许多华人跟我想到一起了。从几段网上录像开始，华人示威从网上扩展到街头，从
欧洲扩展到北美。旧金山火炬接力成为一个转折点，支持藏独和支持中国的势力正
面对抗，同时动员到了最高潮。华人的表现对西方媒体应当是个不小的震撼。自那
以后，媒体似乎稍微谨慎了一点，不再一面倒地重复那些藏独宣传。在这场由藏独
势力挑起的针对中国的公关战中，由于海外华人意外出手阻击，藏独势力可以说是
弄巧成拙。
川北地震如晴空霹雳，震动了所有人的人性意识。在惨烈的自然灾害面前，奥运和
西藏之类话题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中国政府和军队的救灾表现得到了西方空前的、
广泛的正面报道。不管怎样，奥运所象征的人类团结精神在一种最不幸的形势下被
唤起。
在奥运前最后几星期，不少媒体关注起北京的空气污染问题。老天不作美，那一段
北京湿度很高，从那些灰蒙蒙的北京照片上，你也分不清那是烟尘还是云雾。奥运
组委会说那是云雾，但媒体多说那是烟尘。于是有了四位美国运动员傻乎乎戴著黑
口罩出机场后来又道歉的轰动新闻。
跟我去过中国的泰瑞，好象总是对奥运会的环境感兴趣。他一再告诉我，当他看到
电视上出现自己实地见过的景观时，觉得很亲切、很感激！泰瑞回忆说，2006年他
在北京看到的空气确实污染得厉害。我告诉他现在不一样了，北京人为保证奥运时
空气质量，牺牲很大，有车不让开，工厂关门，建筑停工，如果这些污染源消除了，
怎么会有污染？你看BBC这些逐日的空气质量示意图，一天极好，一天极差，污染怎
么会变得这么快？分明是天气变化。他好象还是不很信服，反问我为什么这么在乎？
守着这么个报忧不报喜的媒体，我想不在乎也难。后来奥运期间北京连续蓝天白云，
我松了口气，但媒体也就不强调这事了。和同事聊天时，仍然听到这类评论：北京
奥运会真棒，就是那烟雾可怕……
8月8号，全球亿万人同时欣赏辉煌的奥运开幕式。买了转播权的NBC居然断绝了美国
境内所有看到实况的途径，无论是电视还是网上。于是我们耐着性子等了十二个小
时。最终张艺谋没有让我们失望。应当承认NBC的剪辑和解说质量也是高超的，据说
远胜中央电视台。主持人一方面毫不吝惜赞美之辞，一方面解说精练得体。除了美
轮美奂的大场面外，有些细节被重点表现因而令人印象深刻，比如那些击“鼓”的
和举方块的表演者的表情，比如跟姚明一起入场的那位震区小男孩……万人高唱中
国国歌向五星红旗致意的场面完整地呈现在美国观众眼前，我相信也是第一次。
第二天，同事汤姆特地过来告诉我，太漂亮了，你的同胞真厉害，这样的表演是不
可超越的。汤姆是我所认识的老美中，唯一一位看了整个开幕式的。不过这没关系，
从网上我看到了无数类似的赞美。我把开幕式录了下来，有机会就放给感兴趣的朋
友。我得意地告诉他们，开幕式上那个反复呈现的“和”字是我的姓。朋友们则笑
着说，看来中国怀念你啊！
汤姆是体育迷，他最欣赏田径和球类的比赛。这次奥运比赛精彩纷呈让他大饱眼福。
美国电视台自然以表现美国选手为主，最常播的是体操、跳水、游泳、田径、沙滩
排球等等。水立方里的菲尔普斯当然是最耀眼的明星。媒体早就预言了他的8块金牌。
法国队和塞尔维亚选手几乎击碎了他的美梦。但就象好来坞电影似的，再怎么一波
三折，英雄主角总笑在最后。若不是后来出了个牙买加飞人博尔特主宰鸟巢跑道，
这届奥运会几乎要以菲尔普斯命名了。美国体操队的两个小姑娘在中国夺得女子体
操团体金牌的不利形势下竭力拼搏，最终都圆了金牌梦。美国男子排球队在主教练
岳父遇害的悲剧气氛中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夺得冠军。这类故事被美国媒体详加报
道，颇有感染力。
在议论开幕式时有人插话：听说电视上那些烟花大脚印是电脑模拟的。我听到了，
但没很在意。过了两天，又有消息说，开幕式上唱歌的林小姑娘是配音的。这次我
心里别扭了一下。果然英文媒体开始大举报道这件事。本来是有人不满意林小姑娘
的声音，便用了杨小姑娘的录音，林杨两位小姑娘的名字都在节目单上。但这件事
被渲染成了有人认为唱歌的杨小姑娘的相貌影响“国家利益”，于是用林小姑娘掉
包。这个“有人”还被说成是高层领导人。
体操是中美两体育强国正面对抗的少数项目之一，自然也成了我等华人最感兴趣的
节目。比赛惊险激烈自不待言。唯一让人不舒服的是几位中国女选手的年龄被人一
再质疑。那几位身材特别娇小，网上资料不一致，美国教练产生怀疑也属正常，比
较过分的是NBC主持人在黄金时段的诱导性提问，好象生怕观众忽略了美国教练的质
疑。再看看网上的报道和评论更是疯狂，在没有多少新的事态发展的情况下，几个
主要媒体在奥运期间几次重复报道同一话题。那些对中国有成见的读者跟着大放厥
词，从烟花脚印到林小姑娘再到体操选手年龄，在他们嘴里好象北京奥运尽是弄虚
做假。
美国媒体在奥运报道上有两个与众不同的地方：首先，它们不那么重视奥运会。格
鲁吉亚在奥运开幕当天挑起战争，轻易就抢走新闻热点。其次，它们不那么重视金
牌数。中国媒体不用说了，即使打开英国BBC或加拿大CBC网站，也总能在主页上看
到奖牌榜，而且都以金牌数排序。加拿大很长时间奖牌都是零，但那个奖牌榜总在
最显眼的地方。可是要想在美国媒体的网页上找到金牌数，就得比较执着。不管NBC，
ABC，CBS，CNN， 还是Fox，不仔细翻页是看不到奖牌榜的，最终找到的也一定是以
奖牌总数排序。Yahoo是我常看的美国网站中唯一在主页登载奖牌榜的，但居然只列
总数，没有金银铜分列。金牌数第一是中国这次奥运会的一大成就，就这样被淡化
了。不过，美国媒体的做法应当不涉及歧视中国的问题，因为他们一向如此，也算
一种特立独行吧。
一天早晨同事比尔走过来，照例跟我交换新闻。这天他说起美国和中国的奖牌总数
都很多，远超过其它国家。我便问他对金牌数的看法。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真的不
认为金牌比银牌铜牌的份量重很多。他也没觉得美国媒体对金牌数报道不够，根据
是什么呢？他一转身就打印了一份Google结果，头一条就是以金牌数排序的。我仔
细一看，那一条是中国网站。可他说美国人想知道这件事首先会搜索Google，所以
美国人得到的信息多半也是以金牌数排序的。他故意提高嗓门说：你不要过分敏感，
没人贬低你们中国人的成就！
比尔的说法使我联想到所谓“新闻导向”。一般来说，可以把人们获取消息的方式
分两类。一部分人去找消息，比如比尔去搜索Google，比如我去一一打开各个主要
网站，可以说美国的新闻自由可以保证这种人找到所需要的信息。另一部分人让消
息“找”到他们，比如早餐时看一眼电视，碰巧某新闻正播出；或者去Yahoo查email，
被首页上某消息吸引了注意力。这后一种方式其实是多数人多数时候获取新闻的方
式。于是，电视时段和网络主页的安排就成为实现“新闻导向”的合法也是最有效
的手段。以中国荣登金牌榜首这件事为例，中国新闻媒体大张旗鼓宣传，使之尽人
皆知；美国媒体在某个内页里提到，结果没什么人留下印象。金牌数到底有多大意
义是另一个话题，但这个例子表明，同一个简单事件可以被媒体操作出完全不同的
影响力。一个完全相反的例子是关于中国体操选手年龄的风波。虽然我没有统计，
但我估计美国人里知道这个风波的要多于知道中国金牌数第一的。
其实还有第三种“获取”消息的方式，“获取”消息的人根本没有接触消息本身，
而只是间接得到了与消息相关的某种说法，相当于道听途说。比如美国有个被广泛
转载的专栏评论家曾写道：“就好象强迫运动员取下口罩，并且为虚构出来的侮辱
要求他们道歉，可以多少消除中国工业革命造成的有毒烟雾”。这一句话里包含了
几个虚假的信息，但对不了解中国又没有时间具体深究的美国大众来说，这样散布
的“消息”仍然有很大的影响力。
奥运期间打开美国地方报纸，仍然不时看到各种丑化中国的大幅漫画。有时我厌烦
地立刻把报纸扔掉，但转念一想不能就这么罢休，便把报纸捡回来带给同事，想看
看他们怎么反应。他们倒是一致认为这是偏见，但又劝我不必介意，因为美国媒体
各有其政治倾向，总会对一部分人不公平。我说，这不是一般的左右偏见，如果媒
体讲的是国内事务，无论你嫌它左还是嫌它右，都可以相信有百分之五十的人站在
你一边。但这种针对中国的偏见则不然，没有多少人会去质疑，只能任其泛滥。
不过，公道地说，也许是由于西藏风波和四川地震两件事的刺激，美国媒体对中国
的了解有所深化，相应地对北京奥运的敌意似乎逐渐减少。奥运前夕新疆恐怖袭击，
奥运第一天美国游客遇害，美国媒体的反应大都比较公允，没有借题发挥。奥运期
间电视上展现着中国的一派繁荣景象。有些负面新闻，例如两位老太太因申请示威
被判劳教，则属于对中国现体制问题的正常报道。NBC的主播们在北京显然心情很好。
从开幕式惊艳到闭幕式狂欢，从气势夺人的比赛场馆到无微不至的志愿服务者，他
们都褒奖有嘉，兴趣盎然。
Bob Costas 是NBC大牌体育主播，每届奥运转播都出场。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上
在中国队入场时他曾信口诋毁中国运动员，说他们大多服用兴奋剂，引发华人强力
抗议。但还是这个人，当他播完北京奥运闭幕式时，这样总结道：并不需要具有国
际关系的学位，就可以领略这次奥运会上中国人民那种真正的热情、他们对国家的
真挚的自豪……北京奥运会已成为有史以来最值得纪念的奥运会……中国运动员的
许多胜利用卓越也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完善和精准简直美不胜收 (Many of China's
triumphs went beyond excellence. Their perfection and precision, simply
beautiful to behold) ……全世界的人来到北京，而全中国的人伸出了他们的手。
你不需要懂任何中文就可以领会这一点。
看着他以天安门为背景滔滔不绝地总结，我心里舒畅无比。中国人的奥运之梦终于
圆满。或许，中国人的百年悲情可以到此结束？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北京奥运的辉煌如烟花散去。窗外美国的山水宁静依旧。但
是历史永远记下了这一页，一万多名运动员、三万多名媒体工作者、几十万游客、
几十亿电视观众的记忆不会消失。北京2008已化成一段精美的乐章，加入了人类发
展的永恒交响。
（2008年秋于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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