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學生蔡博藝競選淡江大學學生會會長，創造歷史，顯示她在台灣求學期間的蛻變。她參與校內異議社團，以及社會上的抗爭事件，大陸和台灣元素的碰撞、融和同發酵，改變了身邊很多台灣人對大陸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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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博藝用「被推坑」來形容這次競選淡江大學學生會會長。

「就是被推到坑裏了。」她解釋道。作為三年前首批赴台讀書的陸生之一，她的普通話裏攪拌著些許台灣味道，就像參演大陸電視劇的台灣藝人，努力咬著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卻被聲調和句末的語氣詞出賣。

很難辨別她聲音的主調是陸還是台，但這兩種元素的碰撞、融和同發酵，在蔡博藝身上化合出不一樣的成長軌跡。

蔡博藝來自浙江，高二那年同母親的一次台灣遊種下了她的台灣情結。和多數喜歡台灣的大陸人一樣，最初吸引蔡博藝的，是台灣人的禮貌、友善和淳樸。

開學報到第一天，坐在旁邊的台灣學生聽到蔡博藝和其他陸生交談，便詢問他們是從哪裏來的。蔡博藝說：「我從浙江來的。我很喜歡五月天（台灣樂團）。」對方露出驚奇的表情。

那時的蔡博藝或許還未意識到，「陸生」這個身份已成為她身上的一個圖騰，而客氣熱心的台灣民眾對這圖騰有太過複雜的情緒。這其中有敵意、有好奇，更多的是不了解。

有次她和台灣同學聊到上課的話題，對方問道：「你們老師是不是都非常嚴厲？上課就是在洗腦。」

「我解釋說老師挺開明的，他不太相信。」蔡博藝說。在最初的接觸中，類似的偏見一次次地讓她「歎為觀止」。

這樣的情緒並不孤立。台灣有個對大陸人的歧稱叫「四二六」，諧音「死阿陸」。

「台灣媒體常常播報大陸負面新聞，在想像中，中國很落後、不文明。」鍾孟軒說。他是蔡博藝所在的淡江大學異議性社團「五虎崗社」社長，回憶之前對大陸人的感覺，他用了「不舒服」這三個字。

這種不了解是雙向的。

「一開始遇到台灣人否認自己是中國人時會覺得很驚訝。」蔡博藝說，從小被教育大陸人跟台灣人是同胞，得知對方不這麼想，她很意外。

以善意化解雙方疑慮

「後來我就告訴自己要先聽別人是怎麼講的，盡量去理解對方。」當對方對大陸有疑問或誤解時，她也耐心解釋。

就像相向行駛的兩輛車，當一方在會車時友善地關掉大燈，另一方也會照做。蔡博藝發現，周遭的敵意在逐漸稀釋、收縮。

五虎崗社成立幾個月之後，蔡博藝和社長鍾孟軒一起吃飯。鍾孟軒突然對她說：「你知道麼，我以前一見到大陸人就要罵『四二六』，但現在我覺得不應該隨便給人家貼標籤，中國人好像也不都是我想像的那樣。」

鍾孟軒說，當時蔡博藝感動得快要哭了。蔡博藝說，這是她最佩服自己的事情，「改變了我身邊人對大陸的刻板印象」。這個在博文中強調自己不願揹負歷史包袱的姑娘，卻在不知不覺中將交流的橋扛上了肩頭。

二零一二年，她的書《我在台灣，我正青春》正式出版，記錄自己在台灣的見聞和思考，在兩岸名聲大噪。

蔡博藝說，在台灣讀書的最大收穫是「心態越來越好，能包容別人。你要學會和不同意見的人活在同一個世界裏」。

這樣一種心態，也讓她能更深入地走進台灣社會，觀察、思考和吸收。而剝開那釋放敵意和偏見的殼，蔡博藝看到了這座島嶼的另一種風景，新鮮、熱烈、令人心潮澎湃。

積極參與台灣社會邉�

二零一二年三月，台北市政府為實施都市更新計劃，要拆除士林區屬於王姓人家的兩塊土地和建築，遭到反對。施工隊要進行強制拆除時，有大批學生趕赴現場保護王家。

蔡博藝仍記得在新聞裏看到的畫面：「他們坐在地上，胳膊挽著胳膊。坐成三四排，不讓機器剷除王家。」

像是一記猛浪拍進心裏，蔡博藝說：「這些年輕人和我之前看到的年輕人好像都不一樣，我之前遇到的同學對社會比較冷漠。但這群人……天啊，居然還有這麼激進又熱血的人！」

她用「神奇」來形容這些年輕人。由此，她和這些神奇的年輕人一起，經歷了台灣民主路程上的一個個小站，從反媒體壟斷、反淡海二期徵收到太陽花學摺２滩┧噷⒆约簠⑴c一系列社會邉拥膭訖C總結為「好奇心」。「我其實大部分的時間都算是觀察者的角色吧。」

鍾孟軒則這樣理解蔡博藝的動機：「她了解到台灣民主化過程的困難，從中學習到經驗，然後把它帶回中國。」

問她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大陸她會不會參與。

她想了一想，說：「要看狀況吧。有時間的話我想去一下。」又說﹕「也沒有這樣的事發生啊。」

如果大陸可以擁有台灣的一樣東西，蔡博藝最希望是制度。問她是不是政治制度，她沉默了一會兒說：「至少讓大家比較放心的關心和參與社會。我覺得台灣有這麼高的社會參與度，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參與成本低，大陸來講成本就很高，成本高的狀態下大家就不會太關心，或者說裝睡吧。」

反過來，她希望台灣能擁有大陸的媒體。「台灣的媒體很不專業，給人感覺質量很差，記者經常在Facebook上抄一下新聞就發出去了，也不去求證。大陸記者整體水平比較好，市場也比較大，就是環境不太好。」儘管不喜歡被貼上「陸生」的標籤，但這個身份無疑賦予蔡博藝跨度更廣的思考空間。

大二時，蔡博藝經一位老師介紹加入了籌備中的「五虎崗社」，這是淡江大學唯一的異議性社團，致力於倡導學生們關心社會和校園。社團每學期會舉辦五六場大型演講，請校外的專家學者來談社會議題，內容涉及勞工、同性戀、死刑存廢、新聞自由等。

五虎崗社為蔡博藝鋪築了更寬闊深入的交流渠道，也清淤了思路。她充滿激情地討論社會問題，以至於鍾孟軒對她印象最深的事情是「她常常和另外一個朋友吵架、鬥嘴」。

香港爆發反對國民教育邉訒r，蔡博藝曾和來自香港的同學有過一場大激辯。

香港同學認定那是洗腦教育，蔡博藝卻認為其洗腦程度很有限。

「我自己因為是在大陸長大，就會覺得那個其實無關緊要，因為你長大後會有自己的想法，會有機會糾正教育中的錯誤。」

香港同學不能接受蔡博藝的說法，兩人從晚上十一點一直爭辯到凌晨三點。

蔡博藝用「蠻爽的」來形容那次長達四小時的爭辯，「好久沒有那樣深入的討論問題了」。她喜歡這種觀念的激烈碰撞，而碰撞幫助她跳出自身經歷的禁錮。

「他後來有一點點說服到我。」蔡博藝坦言﹕「他說不會因為它影響小，就支持它去做。」

和蔡博藝在社團共事兩年的鍾孟軒說，蔡博藝最大的變化是從不理解台灣到很理解台灣，「我覺得她真的好像台灣人，包括講話的語氣，有時候還會講閩南語」。

這種逐漸深入的理解助推了「反客為主」的角色轉換，蔡博藝越來越是個參與者。

大三時，學校要上調學費。蔡博藝和幾個同學申請旁聽學雜費調整會議，被校方拒絕。這群年輕人便於會議開始前半個小時，在會議室樓外召開了記者發布會。蔡博藝是主要發言人之一，她將寫著反對漲價理由的大紙牌舉在胸前，不徐不疾地指出校方在程序操作上的違規行為。她顯然吃透了學校的各種規章制度，亦知道如何用這座島嶼教會並賦予她的權利來追求正義。

要程序正義抗議漲學費

蔡博藝要的很簡單││一切按制度來、按程序走。「我在意的是程序正義。」她說。

而程序正義最終回報了她。教育部駁回了學校的漲價提案。

「學生和學校的博弈很少會贏的。我們當然知道很僥倖才贏的，大家還是要認清現實。」蔡博藝如是評價那次勝利。在採訪中，這個剛滿二十二歲的女生表現得冷靜疏離，「我不太想要影響世界的發展」。

但她顯然比自己想像的要更有激情。

「蔡博藝超級熱血的！」鍾孟軒做了一個抽刀的動作，「她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反漲學費記者會結束後，蔡博藝、鍾孟軒和幾個同學一起衝進了會議室。在全場老師驚異的注視下，蔡博藝找了個麥克風，坐下來，解釋他們為什麼會衝進來，有什麼訴求。她情緒有些激動，「越講越哽咽，後來就當場哭了」，鍾孟軒回憶道。在他的記憶裏，蔡博藝「很容易哭」。

反漲學費行動構成了五虎崗社日後參選學生會會長的契機。「原本我們社團只關心校外議題，但從那時開始我們才知道在校內捍衛自己的權益是多麼困難也多麼重要。」蔡博藝說。在和校方的交涉中屢屢挫敗後，五虎崗社決定參選學生會，改變現行的規則。

對台灣觀察更勝當地人

社團內部要推出候選人，鍾孟軒提名蔡博藝。「她是五虎崗社的智庫。」鍾孟軒談起提名蔡博藝的原因﹕「她對台灣事務的觀察和認識比別人更深，（我們）很多意見都會聽她的。」

大夥一陣起舂s「好好好，就蔡博藝了！」根本不等蔡博藝反應，大家就一致鼓掌通過。

「我當時就覺得被推坑了。」蔡博藝說。

鍾孟軒則認為：「她其實也是願意選啊，我們都知道她願意才推她的。」

今年九月，蔡博藝就升大四了。反正一年後就離開了，為什麼還要參選？

她急急地答道：「但我還有學弟妹啊！社團一定要延續下去，才能在學校發出聲音，才能有機會影響更多的人。」蔡博藝說，五虎崗社是她在淡江大學最重要的東西。

以蔡博藝為首的競選團隊共有三人：蔡博藝、台灣學生張國軒和另一名陸生姚遠鳴。淡江大學有兩個校區，一個是蔡博藝所在的淡江校區，另一個在宜蘭。學校選舉規則要求兩個校區的學生會會長實行捆綁選舉，也就是說，蔡博藝要在「平日沒有什麼互動」的宜蘭校區找一個競選搭檔。

在網絡和人肉搜尋一個半月無果的情況下，蔡博藝向臉書上的陸生群求助，最後找到了擁有社團經驗和競選意願的姚遠鳴。

「競選團隊很開心啊。」蔡博藝說，沒有人因為姚遠鳴的陸生身份提出異議。

八月初，淡江大學中央選舉委員會發布選舉公告，在候選人的介紹裏增加了國籍一項，蔡博藝和姚遠鳴的名字下方分別出現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夾在中間的張國軒下方，則是青天白日滿地紅旗。

敏感的人們迅速捕捉到其中釋放的政治信號，陸生參選大學學生會會長的爭議攻陷了兩岸三地的媒體。

列出國籍疑針對蔡博藝

「這擺明了是針對我，會影響到我的選舉。」蔡博藝解釋自己生氣的原因：「其實台灣還是存在比較嚴重的對大陸的疑慮、誤解或恐懼。」

她的競選總幹事鍾孟軒說，自己早就料到媒體會關注蔡博藝競選一事。目前在為某一綠營競選人工作的他深諳選舉的學問﹕「如果淡江選委會沒有放國籍，我還是會有辦法讓它上報紙。」他說﹕「認識蔡博藝後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打破所有人對中國的偏見。」

現實讓他有點意外，「我發現身邊一些同學根本沒有很在乎國籍這件事」。

蔡博藝展現她一貫的洞悉力：「今天台灣社會討論的這些政治問題，不會因為我不參選而不存在，只是這件事情讓各種各樣的聲音變得清晰。」

對於網絡上有關「中共滲透」的質疑，她說：「不管我參不參選，未來一定會有更多的中國因素進入台灣，不是把門關上就可以萬事大吉。投票畢竟是一個民主機制，我有可能選你，也有可能不選你啊。」如果因此判定未來大陸人都會來攪和台灣事務，「我覺得這是忽略了選民本身的判斷力」。

鍾孟軒則更加樂觀：「如果蔡博藝選上了，也許會刺激其他陸生參選，進而激勵更多台灣學生參與。」

他目前已經聯繫了三四家台灣媒體對蔡博藝進行專訪，只等蔡博藝從大陸回來，就開始積極競選。「我們會事先知道採訪大綱，討論我們的路要怎麼走，不管媒體怎麼問，我們只要回答什麼就好、哪些問題簡單回答，我們都會有統一的答案。」鍾孟軒說。

這看起來就像一場「真刀實槍」的選戰，蔡博藝即將更深入地走進這座島嶼的民主制度。儘管她說自己對選舉毫無信心，但走出這場洗禮的蔡博藝，必定經歷又一次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