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護士的反戰洗禮：遭遇沾着韓戰鮮血的美國老兵

病床上，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眼神渾濁，無力地躺臥着。

我為他做着褥瘡護理，同時聽着他的絮絮叨叨。

他忽然說起韓戰。當時他二十歲左右，在美國費城。當了兵，被派到朝鮮戰場。

我一驚。海外生活，什麼人都碰得上，今日遇上一位冤家。

回想以前，在英語課堂上，碰到一個朝鮮半島的移民，講他眼中的韓戰，還不忘提醒授課的加拿大女教師，請記住我們是曾經的盟友......

那場刻骨銘心的戰爭，雖然已經遠去，但在許多中國人的記憶里，依然鮮活地留存着。近三十萬同胞，埋骨在金達萊盛開的土地上，已經成為我們民族難以忘懷的歷史檔案，深刻影響着我們精神的底蘊。廢墟上新生的共和國，用那場生死較量，竭力洗刷着我們民族百年的傷痕和屈辱，還有長久沉澱在民族血脈里的委屈和自卑。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這種情感，已經與我們的血液融為一體，不會因為移居海外的時空隔離而消遁。

他淡淡地敘述着......他手刃過三個年輕的士兵......死在他的懷裡。
我的腎上腺素，急劇飆升。
努力控制住情緒，我問：“你晚上會做惡夢嗎？你懺悔嗎？”

他不修邊幅的臉和衣着， 彰示着他過往的日子並不如意。奈何天命的衰老和疾病，已讓他顯得時日無多。

“不，我不懺悔”，他出其不意地說着。

我忘記了護士素養和課本教育，“不管種族、膚色、文化......”，內心開飆：這是個罪業深重的人哪！老已至此，還不知道反思和懺悔嗎？

二十歲左右，三個年輕的，鮮活的生命哪.....

年輕士兵遙遠的身後，捶心搗肺的父母親，還有那些從硝煙里遠去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的希望......

心痛的感覺襲來，一瞬間，迅速瀰漫。

“我為什麼要懺悔？那是政府的事，我只是服從，我只是一個兵。”

“懺悔不是我的事,不在我的責任範圍內。”他居然不以為然，還氣壯理直。

無法交談。我內心開始餘震。

那一刻，我進退失據，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反應，該做些什麼。被民族感情，這般惡劣的人性和殘酷的故事折騰着，失重失衡。

難道，傀儡地躲在整個群體利益的蔭庇下，就可以用群體意志和政府號召，推開個人的良心和懺悔意識，枉顧他人的生死？

被戰爭撕裂的道德碎片，竟然可以徹底縫合，完美復愈，這般完成自我救牘，水過無痕，不需要不值得一丁點反思嗎？

並且，用另一方的鮮血，蘸寫或者口述，所謂的英雄、功名和壯志？

離開病房，我站在無人的窗口，平息着混亂的情緒。

樓外秋天的夕陽，濃濃地鋪展開來，盡染着公園裡大片綠綠的草地。加國的少年，在平緩傾斜着的草坡上，披着夕照奔跑，嘻嘻，歡叫。而忠實的狗們，一路歡跳着，跟前跟後，不離不棄。天高地遠，一架飛機從蒼穹飛過，後面噴出的一線兒白氣，慢慢散開，淡然、曠達、悠遠。

如此的平和安寧，這般的良景良境。

在和平的歲月里，此間城市和鄉村的人們，大多數樣貌從容，心地簡單樸素，少有戾氣，路上相逢，多有點頭以交，透着禮貌和友善；而生活在這方水土和藍天白雲間，那些鳴叫在空中的大雁，跳躍在林木間的松鼠，也怡然自得，無需設防。

人們啊，大概沒有多少，天生是異類吧？ 為什麼戰爭，卻改變、扭曲着一切，讓人性的美好， 被摧殘到無以復加？

從遠眺到低頭，從窗口回病床邊，腦海不時閃現着小說“西線無戰事”的片段。把匕首扎進法國兵胸口上的那一刻，即使德國兵保羅良心悔悟，但為時已晚，無助於法國兵一整晚的呻吟和痛苦，以及最終的撒手西歸；而保羅自身，也最終化為陣地亡人，湮沒在震天的炮火里。硝煙散盡，前線，才暫時恢復原本的那份寧靜和安詳。

戰爭激起的，是仇恨和殘酷；徹底撕裂着的，是人，是人性美的所有圖騰。

這種病房遭遇，讓我充分領受到反戰的道義和神聖，為我舉行了一場沉重的反戰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