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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紅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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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舅舅
送交者: 芬蘭唐夫 2019年02月08日00:35:20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唐夫回憶錄片段》 

我的舅舅 

悼 

你那殘缺的肢體 

給生命劃上 

彎曲的省略號 

你來人間的選擇 

在罪惡之澤 

從無奈到寂寥 

回到太空的瞬間 

我在你身旁 

靜聽外婆淒嚎 

每一年秋雨綿綿 

我總想問你 

天國需否號票 

一 命途多舛

舅舅沒留下任何遺物,即使相機問世以來,他也沒有沉浸到暗室的機會。甚至入土的墳山,也被無數次開墾,栽種,挖掘,以及亂七八糟的折騰,又做了賺錢的公墓,農家八寶山。舅舅早就土遁於無影無蹤,只是我心目中的詞彙時時晃動。當我寫了外公外婆之後,他像一顆閃現的星辰;最是讀到巴爾扎克的《邦斯舅舅》,我會自然而然想到我的舅舅。 

他沒有邦斯那奇醜無比的寬臉和麻點,更沒有漏勺窟窿映出斑斑黑點坑窪。相反,他五官端正,身材中上,皮膚白皙,炯炯有神的黑亮眼珠閃爍,可以將萬事萬物聚焦於此鏡頭。如果早生三百年,舅舅是當仁不讓的風流儻綢才子;要晚生五十年,也許是樣板戲裡必不可少的人選。像邦斯舅舅那臉該長骨頭的地方卻是明膠般軟塌塌的肉,應凹陷的部分,偏又鼓起肉乎乎的疙瘩,這模樣和我的舅舅沒法比。別離之後,我的回憶,有時清晰耀眼,像是被歲月的河流打磨為閃爍的光團。 

每當媽媽絮絮叨叨說起舅舅小時候,十分激動又萬分遺憾,讓我想象出他那聰明伶俐,歡快活躍的神態。上學蹦蹦跳跳,回家靜靜書寫,坐如鐘,靜如松,身杆挺直,一支毛筆滾圓緊握如櫞,沾上濃墨,一點一筆,一絲不苟,字體清亮悅目。他朗朗背誦人之初子曰論語,敏捷回答課題,對人禮貌敬重,做事有條不紊。他的各項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為先生(那時候的稱呼)欣慰,同學羨慕,受外公外婆寵愛。我依稀想到舅舅的金璨璨歲月。要是沒有被命運嚴酷的摧殘,他有自己的學業,事業,專業,有自己的家庭,如果依然健在,他有比外公更好的機遇:他可能是學者,也許是技師,或許是專家,即是再平庸,也有天倫之樂的人生。如果舅舅健在,而今快到八十歲了,他應是慈祥的外公或敦厚的爺爺。遺憾的是,舅舅一生連小和尚喜歡“老虎”的資格都沒有。女人?也許連他的夢都不屑進去過。 

舅舅名大昌,這名字取得恰恰相反,出生在中國,患病在二戰國難當頭時候。 “唉!你舅舅嚰,那時候你外公生意走旺,他發蒙(指初受教育)就上好學校,讀書比哪個都得行(好)。要不是他九歲那場病而患了絕症,是要個人來比的喲!”在兵慌馬亂的年頭,空襲的日子,醫病和讀書算很奢侈的待遇,舅舅沒有這樣的機會。國難當頭,外公失業,家景轉逆。舅舅從此成了廢人。媽媽說起舅舅那回憶的神色,和我看到的舅舅是判若兩人。

舅舅在一場大病中高熱不退,昏迷中抽畜,患上終身殘疾病症--癲癇,俗語叫母豬瘋,羊癲瘋類。自從病後,他的左足掌凸起,右手萎縮內彎,對稱性扭曲,整個手腕到指頭好像完全麻木。從我醒事起看他走路,就似醉漢似搖擺,下足一踮一踮,手腕比周恩來丟人的動作更難看。這病陣發突然,倒地昏迷,渾身顫抖痙攣,並有口沫滿嘴,令人見而噁心,恨不避而遠之;發作更不分時間地點場合,只要眼睛一定,一翻白,人形像散架似的軟軟下垮,不向後一倒,就朝前一撲,不省人事的失魂落魄,被魔鬼抽打似的。經過一兩小時的折騰,漸漸無聲無息,而後如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看自己身上或地上有口溢的泡沫,以及骯髒的衣服(顫動摩擦所以),才意識到那是“自由自在”。據醫學界分析,癲癇是大腦細胞異常放電,引起反覆和短暫的功能失調,表現為運動,感覺,意思,精神等等失控。現在全人類有五千萬患者,中國約有九百萬屬此。試想,如果患者走在懸崖邊,在水邊,在工作機器旁邊發作,會怎樣?舅舅走了十年後,我當知青(當年被毛揮手趕到鄉下干農活並美其名曰的城市“知識青年”的縮稱)時見到我生產隊裡有個十七歲的青壯小伙子,是獨生子,也患有此病,發作時獨自在田間幹活,倒在淹臉的水坑裡被嗆死。那時我想到舅舅,該這樣離世。 

本來,患癲癇也非惡運。在歷史上因此稱為聖病,有通靈之能。比如: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就患成哲學巨子;釋迦牟尼,保羅,穆罕默德患出三大宗教;亞歷山大的癲癇讓三大洲頂禮膜拜,聖女貞德有此病而挽救了百年戰爭即將“亡黨亡國”的法國。不知牛頓醒悟了萬有引力定律,是不是因此而得;諾貝爾為之成了世界偉人,拿破崙患得患失的癲癇讓歐洲顫抖,這些聲名顯赫的豪傑,莫不與癲癇結緣。遺憾我的舅舅生長在中國。成不了偉人倒罷了,即使做凡人,也混淆了人間和地獄的界限。 

二 五十年代

在國凋民弊的上世紀中葉,人們平常的衣服除了破舊,還有補丁在肩背和肘膝,有的補得看不到最初布料,破破爛爛混身,千瘡百孔,衣不遮體。舅舅的衣服從來是外婆手工縫製,還不至於。但那年頭的布料都是純棉青藍二色,染料極差,稍微洗上幾次,色澤就像畫家洗筆隨水而去,剩餘淺淡的泛白底料。而且縮水特別大,買回一尺布,下水之後撈起來,恐怕只有九寸而已。印象中舅舅的褲腿總達不到腳躶,衣袖距離手腕也遠,這不影響他手裡時常有根小棍作筆,隨時寫寫畫畫。儘管他識字不多,但仍然好學不倦。凡有空餘時侯,從垃圾堆拾來的費舊報紙,有趣的短文撕下來珍藏,他常坐在小木凳上,把那紙頁依託在殘缺的手背,聚精會神盯住,嘴唇不停顫動,對文字咀嚼體會入迷。每當他看我背着書包,蹦蹦跳跳,去去來來,眼珠里流露出羨慕的意味像一汪泉水。偶爾,舅舅會手拿個紙條走近我,很謙卑的說:“喜啊,你看這個字讀什麼?給我說說嘛。”雙喜是外婆給我取的名字,家人就簡稱為“喜”。我有時會讓他如願;有時不值一顧,只顧自己玩耍。幼年的我不理解舅舅,醒事以來看他就是那樣。什麼叫痛苦,絕望,那時對我來說,比天方夜譚還玄。這時說對不起,還有更多的愧對,那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內疚。

舅舅活着的年頭,社會封閉比棺材還牢固。那年頭除了假話不缺,假笑不缺而外,什麼都缺。為了燃料,平民無不挖空心思尋找能炊鍋助燃的東西,有上山挖煤,掘地下灰色泥土,那其實沒有多少熱量,伴隨定量供應的煤,在兩餐之間,不需要火又讓爐灶不熄的苟延殘喘之用。有的下河撈柴,長江里有東西都很下流,讓人“心明眼亮”,奮不顧身。當然,死屍除外,誰見誰就逃之夭夭。陡漲洪水的夏天,從青藏高 原奔騰而來的雪山融化之水,一路衝波逆折,總要折出些名堂,比如死狗活豬在江心移動,也令人想背誦毛語錄就興高采烈,還爭先恐後跳河游去,不打架就算阿彌陀佛。伐木放杷的季節,有衝散的小木,引起弄潮兒向濤頭立的爭奪,又是好戲。當然,孤寡老幼無力挖掘,游泳更不會,就身背背蔞,手持竹菝梳,到山林里梳理濕潤的落葉和松針,翻山越嶺干一整天,運氣好也許滿蔞,背回家來在空地上鋪開曬乾,可以輔助木材燃燒幾天。我的外婆曾經常這麼幹,那時候她五十多歲,還帶我去這樣週遊山林。毛年代的平民百姓,所有生活用品被限制到最低限度,打老婆的壯漢倒可無憂無慮,出手超脫。一個窮字熬煎的芸芸眾生,什麼都缺就對什麼都貪婪,什麼都物盡其用,吃飯至余,碗裡絕不會留下一粒,嘴巴之還有吧噠一陣的“弦外之音”。偷竊工廠索取公物是人們普遍的業餘愛好,順手牽羊是醒世恆言,人人會得滾瓜爛熟,做得唯妙唯俏。初到芬蘭,一次在教堂碰到位印度牧師與之聊天,他說對中國印象難忘,是初入廣州進廁,才完事一轉身,行李箱便不翼而飛。“碗惡吐米泥吃,假死特!(一兩分鐘而已)”說得他自己都笑了。我也笑,有點不自然。我的舅舅因為自身缺陷,無法獲得那些本領,唯一能幹的活就是每天挎個小籃出去揀垃圾紙屑,拾煤炭花(重慶話指一種沒有燃盡的煤渣),那是他的專職。 

那年頭的煤炭實在令人青睞。煮填肚皮的東西,全靠它的熱量。在限制供應的歲月,公共開水店或小工廠的鍋爐,工人把煤渣掏出,裝進小推車往垃圾堆傾倒,長江沿岸有的是垃圾場,高堆如山,長年累月,祖祖輩輩的成績,拾渣人菌集在那裡等候,見到煤渣一來蜂擁而上:掏,刨,抓,揀,擠,壓……多少般武藝都要使盡,爭先恐後,你抓我搶,不顧塵灰滾燙,只要有點黑色,或透過燒成灰白的渣面看見深色,就如獲至寶。大的有萬金油盒蓋般體積,小的如豌豆胡豆可比。拾渣人三三兩兩,頭尾相連,奮不顧身。用手掏扒,像大海撈針,目光竣竣注視着每粒可用的燒殘灰渣。想象在揚塵中的“群雄”爭先恐後之為,把惡臭骯髒的垃圾堆當在懷仁堂那麼喜氣洋洋。舅舅是殘廢人,在弱肉強食的社會,誰都可以欺負他,論打架,他連站立都不穩,安份也不能守己。那樣的場合,摩擦衝突必不可少。舅舅有時回來傷痕累累。無法預料是癲癇發作誤打了別人的報復呢,或是垃圾堆惡鬥被欺辱,或被人惡作劇而已。這病使他偶爾產生幻覺,對身邊的任何人在他那瞬間看來是向他攻擊,本能的反抗,讓對方大惑不解,無緣無故被他出手 -- 哪怕是輕輕一下 -- 隨之而來的報復,讓舅舅的皮膚紅腫青紫,要多少天才消退。 

無煤渣可拾的時候,他到處週遊去揀廢報舊刊等凌亂的紙張,湊合起來半斤八倆的能買到三分兩分錢,存積下來,珍藏在牆壁夾縫,那是他的世界銀行,精神延安。然而,這僅有的慰藉也遭受破壞,被我和弟弟玩耍時不經意當為哥倫布發現了美洲似的暴富,那是無聊中在牆壁圖畫時,發現破損處的篾塊裡面有東西露餡。取出來看,哇!是紙卷的錢,一毛,一分,兩分,五分等新舊不同。誘惑使我們犯了摩西十戒。當年的一兩元人民幣,可以買付撲克好玩,再買半斤帶殼花生咀嚼,再吃上幾顆醬色糖果,一饗口福,買一疊小畫片那是小孩子的賭具,再看半小時的小電影(一種小木盒子裡面的動畫片,街頭攤販設立為兒童玩耍的遊戲)搪塞平常的不足。我和弟弟美美的享受了整個下午,舅舅積年的辛勞一揮而去。“你是不是把我的錢拿了?”他再找不着的時候問我,那目光的深邃,比X光照得很厲。我們扭捏難堪,語焉不詳。這罪惡今生今世已無法償還。醒悟已“時過境遷”,與舅舅天人兩隔。愧對於這無法描述的罪孽,只有忐忑不安(就像現在寫此)。唉!人之初,性本善否? 

三 時難年“慌”

自從錢學森為了迎合聖意,為毛澤東的狂妄助勢,還信誓旦旦宣言,以太陽能之熵定論,畝產是可以無限上升的“科學”(他迄今還有臉活得滋潤養眼,不覺人間有羞恥,以及無數冤魂等待他在地獄)態度之後,我的舅舅倒了大霉。至今提起“1958年”這個年代數字,不知多少人依然噩夢連翩。舉國瘋狂的煉鋼,“六億神州盡順搖”而來的強迫謊言,謊報糧食產量,缺糧之災風聲鶴起。最先由市民小道風聞,然後是處排隊購物,能吃的都拼命搶購。這消息不久獲得印證。各地市州府領旨:所有食物油鹽和大米定量;農村幹部要想方設法追繳公糧。叫“人民勤務員”的幹部聞風而起,吊打捆綁在農村遍地開花,敢抗拒到底,就送交法辦,那是死刑的另詞。在城市,無業人員定量為每月大米18斤,學生21斤,工人如我父親身高一米八的青壯大漢也只有28斤,重體力勞動者如石匠煉鋼工人有最高定量有45斤糧。那年頭的米歷經存放多年(毛澤東總想打戰,深挖洞,廣積糧是他的一生秘訣,新米入庫存十年而出),其中稗子老鼠屎夾雜之多,可以想見,這樣的米有什麼營養?天明白。水果是天外之物,官方說蘇聯要債都給TMD去了,估計拖欠日期從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到後來對抗美國,陷朝鮮于水深火熱之戰的武器消耗等通通算錢,再加利滾利。說白了,是毛一夥為進紫禁城做皇帝,從年青時候到半老年代,從列寧到斯大林那裡拖欠的錢財,都要與此無關的老百姓流血掉命償還。災難,像遮天的黑雲,密布在九百六十萬公里上空。蔬菜憑票供應只有豆腐,每月僅有半斤。食鹽每家一斤或半斤,菜油也然幾倆由當官的隨便規定,隨時變更。開什麼狐群狗黨會議那月可能有二倆或半斤豬油,有時以家戶算,一至三人之家為一個級量,三到五人略加,五到七人再加。國慶(殤)節或春節稍有加量。那年頭,各種各樣的號票,印得花花綠綠,指頭般大小,苦了老眼昏花的外婆,數不清的票證,比錢還寶貴的紙條,令她焦頭爛額。各種各樣的票證厚厚一疊,丟了要命。每次聽到公布領票排隊之後,又是人擠人的隔夜等候購物,商店門開,就壅塞不堪,似搶如奪。而每天的報刊雜誌都說世界有三分之二的人沒有過上這麼美好的天堂生活。很多人讀到這樣的文章就熱淚盈眶,戀毛澤東比斷臂山人還綽綽有餘。不知雀雀能不能翹得老高。

拖到1960年,是飢餓的巔峰時期,農村大面積死人和人吃人的傳聞,像慘烈的陰風吹遍“天堂”。以前搶購或通夜排隊僥倖獲得的食物早已告罄,飢餓像刀叉割裂人們的五臟六腑。除了當官的和相當級別的大右派(如章詒和寫的《往事並不如煙》裡,她父親那等職位者,有特別餐館供應,時時吃個痛快)而外,為了打戰,國庫儲滿的糧食只供軍人吃得爬趴滾打,絕不對民眾開倉放賑,誰敢這麼做(叫破壞戰略部署,直到毛澤東咽氣,他究竟部署了些什麼鬼名堂,迷藏?)扼殺無論。中國所有下層人都生活在嚴格的定量中,人人每餐分米蒸飯,每粒都不能分享。千奇百怪,數量繁多的要命號票,直到毛為殭屍後才得已善終。 

按照糧食的定量,舅舅每餐二倆,碰到月大那三十一天,實際每天只有五倆余。除此而外,什麼吃的都沒有。家人中他平常就能吃,好像他的疾病特別幫助消化。即在定量糧食之前,有時外婆偶爾也會吵他會吃不會做。舅舅回嘴說:我是病生壞了嘛,哪個願得的喲。嘮叨歸嘮叨,舅舅依然有狼吞虎咽的特長。但飢餓來臨的致命打擊,使他的身體無法忍受,漸漸垮掉。餓到無法忍受,他軟綿綿的拖聲啞氣,絕望而微弱的無力咕嚕:“奶奶(他總這樣叫外婆),我餓……我…..餓….我,啊!….餓!…。”他的腳腿腫得不行,在矮凳上,他常把褲腿拉上,用沒有殘廢的那隻左手拇指往下掐,腿杆皮膚被壓出一個深坑,像靜止的漩渦,黃黃之後慢慢變成竹青,漸漸泛白,好久才恢復。舅舅看着,等待,又來二下,三下……。其實,我們也餓得水腫發黃,那年頭的人非腫不可。水腫不消的,越容易死,稍微多吃點就能保命,偏偏澤東毛不許,寧願在庫房裡給老鼠享受。每當舅舅我在旁邊時,他會訴苦似的側起頭臉說:“喜,你看,是啷個(怎麼)的嘛,這還要得嘜!”他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在舅舅生命的旺年,嗜心的熬煎分分秒秒纏住他。從此,再也沒有氣力從事他力所能及的活,每天一踮一瘸搖擺出門,殘廢彎曲的只手腕上挎着籃子,去揀回煤渣輔助燃料。那年頭的煤炭也是寶,偶爾斷炊,得燒家具做飯(為此父親就燒毀了幾張凳子)。那時候很多工廠都關閉,工人被“動員”回老家農村去當農民,結局還是見閻王。 

舅舅的體力不支了,常常斜靠在門邊,無聲的萎靡,無神的發呆,清清的口水從他嘴角流出,充滿他的口腔,然後吐在地上,一會一大口。他的眼眶深深下陷,成天不知所以。偶爾在吃飯時侯他會陡然冒火:“我不吃了,這點東西餵貓都不夠,吃了當沒有吃。”說罷將飯碗端起來一摔,氣急敗壞,就坐在一旁不賭悶氣。急得外婆不輕不重的打他一下,趕忙把破碗捧攏,又罵又吵,彎腰埋頭朝地佝僂着身軀,外婆看東西吃力,小小的眼睛在地上尋找每一顆飯粒,然後用清水洗乾淨,再倒在舅舅碗裡,放在桌子上。發完脾氣之後的舅舅呆一會,好像明白做了錯事,重新回到桌上,獨自把連沙帶泥的飯風捲殘雲入口,然後是嘴唇久久捲動,舌頭伸出來上下左右旋轉,好像嘴邊還有一粒。 

四 冥冥而去

終於,舅舅倒床不起,成天蜷曲在他那穀草鋪篾席的(那年頭的普遍床具)單人床上,有時動一下,不動就像條木塊,乾瘦的軀體,只有骨頭架,手臂細如竹竿,胸骨高高的凸出,除了起來解手和吃點食物,他成天躺着。有時外婆帶我到山上去挖掘一種叫蕨棘的野草根,那種可以泡水之後磨漿過濾,有乳白的豆花狀,用以填肚皮。儘管如此,但上山到野外找食物的人太多,能吃的野草類也很快絕跡。舅舅越來越不行,只能在床上吃點稀飯,起來時偏偏倒倒,不慎就摔跌。外婆看守他,無聲的擦淚,伴在她的口邊,嘴唇默默顫動,不知是在詛咒那年頭,或是祈禱上天。舅舅的生命像燒盡的枯草,似熄又燃。最後那幾天,外婆一邊餵舅舅米湯,一邊懺悔哭訴:“兒呀,媽不該生你呀,你不該來這個人世。我不是對你不起,是這年生不好呀,哪個都沒得法喲,都在這麼過的,你熬下去嘛,熬出頭了就好。政府只給那點糧食呀,你怪媽不給你吃飽,我把你生下來養到今天,媽也只有弄個(這樣)了,你二輩子投胎去當幹部,莫生錯病,莫恨媽呀……”舅舅沒有反映,他叫餓的聲音慢慢變小,變弱,無聲。要救他活命,只需要增添一點糧食,但那時候人人都在死亡邊沿,誰也束手無策。我們傻呆呆望着舅舅,不知所措。 

最後那天,外婆橫下心來對我說:“喜,你看舅舅,經佑(伺候)他,要是他喊喝水的話。我去上趟街。”說罷外婆開箱倒櫃找東西,撈出個小布包捏在手心,癲癲巍巍邁開小足,一手撐着門框,老態龍鐘的身軀一趔一趔邁步門下石坎,身影一閃轉消失了。我以為她出門要辦事,或去領什麼票證,買別的東西(其實街頭早就死氣沉沉,戶戶關閉,一切都銷聲匿跡,各種各樣的標語口號在牆頭慘澹飄零),但不知她跑去街頭排隊買(那年頭叫法)高級餅餅,想依次延緩舅舅生命。那時,聰明的政府很有聰明的辦法,特殊的糖果限制在特殊商店裡銷售少許,價格是正常年代十幾倍或幾十倍。一塊比掌心還小,不到兩公分厚的餅餅售價為人民幣兩元到八元之間。那年頭工人月薪三五十來元極其普遍,餓極了將全月薪可以付出一頓就吃完,然後等死。誰敢說句不滿話,立即抓捕,或槍斃。那三年的治安比今日的北朝鮮還好。外婆本來不多的那點積蓄,她結婚的金首飾(只許賣給國家,私人買賣黃金,要被槍斃)等因此掏盡。那天看舅舅臨危,外婆實在顧不得了,不知是不是找出最後那顆戒指或耳環去換錢,再排隊很久之後終於買到,然後小心翼翼藏進懷裡,她以為舅舅吃下這樣的靈丹妙藥,就萬事大吉。 

此時此刻,我只是傻乎乎的守在床邊,等着外婆,也看舅舅,一會問他也不見動靜,我終於等到他的嘴唇一動,眼帘張開之後再閉上,就沒有動靜了。我問:“舅舅,你要喝水嗎。”仍然不動,我以為他不想喝,還想睡。心裡只有七上八下的恐懼,巴心不得外婆立即回來。這時,只有寂靜的,陰沉沉的天色從窗外斜照進,破朽的籬笆木房裡,家具堆積,舅舅的床和外公外婆等三張在臥室里凹型擺放,外婆睡中間的大床,外公和舅舅各睡小床,外婆床前不到一米處,是她和外公結婚時購置的梳妝桌,寬約80公分,長有1米2吧,小時的我看起來是很大的家俱,兩邊有層層抽屜,豬肝色彩的生漆面已經剝落大半,檯面上凌亂瓶罐擺放兩邊,只有那一直照着外婆 -- 從青春美麗的容貌到衰老如皺披滿白髮 -- 的小鏡還幾十年如一日,規規矩矩放在正中,半明半暗。那是外婆每早拿起來看看,又放下才開始梳頭的歲月硬盤。 

此時此刻,室內陰森,令我毛骨悚然。生命是多麼脆弱啊,可憐的舅舅,他那無神的眼帘最後一張,嘴唇最後一動,其實是無聲的告別:“喜,我走了,給外婆說,我不能等,奶奶……。”他冉冉而去的那瞬,我惑然不覺,他像青煙,光氳,無形的輕影脫離了軀體到另外世界,那才是他的歸宿,那是沒有屈辱,沒有絕望,沒有差別的世界,那裡沒有歧視,踐踏,蹂躪……。終於,門前有了聲響,外婆未現就話語先到,“喜!舅舅喝水了嗎?”她不等我回答,用手在懷裡掏,一個掌心大的糖餅,油膩膩的包裝紙被細心層層打開,越來越小。外婆的面容出現罕見的興奮,她端起的水杯遞給我,用雙手分拌糖餅小塊如指頭大小,往舅舅口裡塞,同時氣呼呼吵罵:“你這個不昌盛的東西,吃嘛,媽費不盡的力才給你買來,你還要折磨我好久喲!”

忽然一下,外婆木然!她像突然被重擊之後的那麼木然。接着,她立即搖搖舅舅的嘴巴,仍然不動,又摸摸舅舅的頸項脈搏,再把手靠近舅舅鼻子。糖餅大小塊都從外婆手心掉下,她的身體像觸電那麼軟軟,像一座大山嘣裂,撞在床沿再倒下。我嚇傻了,把手裡的水杯一扔,去拉外婆,先是聽到她吟吟唔唔的哭鳴,慢慢升高,越來越大,變為江河激流般號啕大哭,突然停住,沒有聲息……,一下又像斷裂的竹竿,嘩啦一下,聲嘶力竭的慘叫,噴泉似的眼淚像滔滔滴滴,從她那小小的眼眶裡不斷涌下。外婆雙手伸上,又撲下,坐在地上的身子,像式微的風扇葉片慢轉。嚎啕哭聲敘述如長篇咽咽連續,對床上一動不動的舅舅,一會大罵:“兒呀,兒喲,你這個不昌盛的東西,好狠心呀,就弄個(這樣)舍了你的媽走了,你呀,你呀,你是我前世的冤孽喲,你是來收賬的,你要我賠你,我爭(欠)了你的呀,你喲……你喲…….卡弄長(比喻大約半尺數量)個,我血咕淋襠(流血)把你生出來喲,一趴屎一趴尿,一口奶一口水把你養大,你就是弄個的報答我的嘜,我哪輩子得罪了你喲,來折磨我幾十年,你今天才把賬收滿呀,你呀………,兒呀………兒也………!” 

絕望,痛心,疾首,外婆的頭直往床沿上撞。我不知所措,狂嘯的外婆和冷僵的舅舅,一個紋絲不動,一個捶胸頓足,以及我站在一傍像木偶。外婆的聲音已無法形容,那聲吟、慘叫、嘟嚨、沉默,敘述、嘮叨、而後又嗥叫………,那是低沉後稍微得啜氣後的剩餘氣息。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亡。 

生命的最後時刻,舅舅無聲無息而逝,像斷流的溪水失去最後一滴,像灰燼的蠟燭燃到熄滅一瞬,像冥冥的螢火忽忽一閃,冉冉而去。三十六個春秋,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的童年,苦難叢叢久治不愈的少年,寂寞,孤獨而又無奈的中年,一揮間,戚戚慘慘中因飢餓而去。我從來沒看到舅舅的哭泣,他受盡人間的欺凌,毒打,病魔,他默默忍受命運,直到無息的生命終結。 

那是片躪亂的民宅,邋遢歪斜,像密集堆放的積木,亂撒在長江邊上,那沿江南岸的彈子石地區,貧民區域的潦倒,與嶙峋的山勢,河流,愁雲慘霧,構成一幅悲慘世界圖案。只有街上牆壁飄零的標語口號,和假打的漫話,伴隨昏沉沉的天空,在窗外壓抑着大地,萎靡的光線從門前偷偷進來之後,又悄悄的逃向黑暗。

發狂的外婆已經有氣無力,疲憊萬分,她斜撐身體,頭偏靠在床沿,眼淚已經流干,憔悴乾枯,心力接近衰竭。外婆一隻手拿手帕,一手杵地,最後就麻木似的呆痴,如浪般回憶在她破碎的內心激烈流淌。那碎片糖餅落在地上,那是外婆急匆匆買的生命依賴資源。外婆褲衣全是灰泥,那年代的房屋室內多是泥土整平。我在傍發傻,拉她不睬。床上的舅舅,肢體漸漸冷卻,那捲曲殘手斜靠在被子外,左面那隻永遠不能伸直的腿將被子頂高,破舊的蚊帳扭成一卷,在他身體上成降落傘狀鋪開。 

五 罪魁禍首

卜伽丘在《十日談》裡描繪1348年後的意大利:“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間或是在胳肢窩下隆然腫起一個瘤來,到後來愈長愈大,就有一個小小的蘋果,或是一個雞蛋那樣大小。一般人管這瘤叫“疫瘤”,不消多少時候,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兩個部分蔓延到人體各部分。這以後,病徵又變了,病人的臂部、腿部,以至身體的其它各部分都出現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時候是稀稀疏疏的幾大塊,有時候又細又密;不過反正這都跟初期的毒瘤一樣,是死亡的預兆。……大多數病人都在出現“疫瘤”的三天以內就送了命;而且多半都沒有什麼發燒或是其它的症狀。” 相比之下,1960年中國人就沒有這麼好運氣,死神不會在三天內要人送命,而是三年,一千多個日子,從1959年初到1961年之後,這麼漫長的折磨,以分分秒秒的時間刺激腸胃的痙攣收縮,把人的細胞以分分秒秒的速度殺死幾個,讓每根神經分分秒秒的顫抖或斷裂幾次,如此悄悄扼殺比卡伽丘說的黑死病的手段來得更加殘忍。最先,毛澤東以吊兒郎當聽到走卒心知肚明的謊報,便開始沾沾自喜,以為如意勝算,以為糧多得吃不完,異想天開庫房不足就格外開恩,賜民於每天進食四頓之幸,更利於萬眾歌功頌德,頂禮膜拜。晉惠帝曾因大臣說民飢無米,深為不解:“沒有飯吃,為甚麼不吃肉粥呢?”較之於皇毛真是一丘之貉,彼此心領神會,千秋一脈。千千萬萬民眾被活活餓死,為澤東毛一念之間,比根頭髮還輕鬆。尤為荒謬的是,災民於絕境時,他拒絕任何國家的援助(而後的唐山地震也然),讓西方人道組織束手無策。陳香梅回憶錄說到她當時為美國(或聯合國)的援助成員組長,駐守香港,渴望援手,但毛卻要想打戰嚴防,極少數災民冒死逃跑出境者獲救。而今,這段歷史被毛家子孫後代和信徒肆意篡改否定,妄圖淡化於無。更有荒唐者在網上瞎說八道那幾年,以顛倒黑白,信口雌黃為由。千萬人死於澤東毛1956年去蘇聯看鐵廠來靈感,一念之間“揮斥方遒”要舉國煉鋼,田地的莊稼成熟也不許農民收穫。在中國如此經典的災難,東方紅,太陽升,烤人烈火,陷人海深。舅舅生於不幸,長於不幸,死於不幸,我不知道他有多少悔恨。相比之下,而今英國著名空間天文物理學家史迪芬.霍金坐上牛頓的位置,如果他活在中國怎樣?他遠比我的舅舅身體更差。反之,如果舅舅活在西方,特別是我生活過的芬蘭又會怎樣?中國人,為什麼要被帝王與貪官污吏所瞎編亂造,陽奉陰違的詞彙迷惑癲痴,失去做人的尊嚴和意義呢!

六 後事如煙

外公那天下班回來早,可能有預感,當他一出現在門口,就明白究竟。兒子的生命垂危,是他成天的憂慮。外公站在床邊,靜看舅舅,給他牽牽衣袖,把那殘廢的手肘擺放好。老人突然像蹲塑像一動不動,很久才緩和過來,他自言自語的嘟嚨,勸慰外婆:“兒去了,哭有啥用,去了,去了也……好。”那聲音從他喉嚨里,像旋轉九曲迴腸彎道的煙霧。說罷,外公扭頭過去,坐在床沿,眼框深深內陷。隨即,他掏出口袋裡的旱煙袋煙杆,抽得啪啪的響,那陣陣飄逸而出的煙霧散開,像要追蹤舅舅而去。 

無論何等的哀痛,喪事還得辦理。萬般不由人,一切都是命。外婆節哀之餘,還私下請了個因秘密傳聞而知,從前幹道士活兒的人給舅舅開路(那時屬於反動行為,很怕被人告發)。這是種傳統的佛道祭祀死者的活動,念送超度亡靈之經,助其離開凡塵。那天來了個骨骼高大而又面黃肌瘦的中年人,在屋子裡才開始披起一件袈裟,一手持碗,一手拿毛刷,念念有詞,不時手動刷舞。若干年後我讀到《西藏生死書》,作者索甲仁波切在書中描繪人死後的中陰階段時說靈魂的變異:“這種意生身的形狀類似生前的肉身﹐但沒有任何缺點﹐而且是青壯期的俊美肉身。即使你在這一世殘廢或生病﹐在受生中陰階段仍然會有完美的意生身。”這使我浮想聯翩,但願當時舅舅的離世,會那麼健康英俊而完美的飄去。反之,看道士的動舉時候,面對舅舅的生涯和死亡,就那一瞬,我幼小的朦朧心靈里產生了對謊言的頓悟和抗拒,對這個偽新社會充滿敵意,對毛澤東禍國殃民的卑孽行徑有了剝骨見髓,抽筋剝皮的識別。 逆反心理由此而生。奇怪的是,這位道士的獨生子在十幾年後成了我的友人,同進一廠,同住一室,因他與工友打架受廠長偏袒欺壓,成為導火線而引我起來為全廠所有的工人呼籲,為之罷工對抗。為之改變了我的人生,牢門由此向我張開。更為我離開黃土地,漂流天涯,週遊世界立下心志有了不顧一切,獨往獨來的膽氣。是不是舅舅暗中助我?冥冥中的五維空間,誰也說不清楚。

將舅舅裝進棺木,移動到正屋裡擺停,依照外婆的意願,一盞菜油燈昏暗搖曳,放在舅舅的額頭附近,她說這樣才能讓他知道去向,停上七天才合(陰)理。沒有人的時候,我和弟弟妹妹都不敢去那間屋子。那個夜晚,父親叫我去灶台拿火柴,位置就在擺放舅舅的棺材附近。我心驚膽戰的繞過去,誰知越怕越出亂子,當我不得不側身挪過狹窄的角落,一下失去重心摔倒,跌扑在舅舅頭部的棺木上面,隔那薄薄之板下面是舅舅的臉面,嚇得我一身雞皮疙瘩直涌。 外婆聽到什麼響聲,急忙由臥室趕出來看。第二天舅舅被移動到最後面一間小小的空屋,那是和坎上的鄰居之間的兩米寬,約四五米長的空地,將本來的房頂延伸,右面鄰居屋抵攏壁,左面用點什麼薄板或篾席遮擋而成。那小屋平常堆放點陳年的舊物,做了臨時太平間以後,總顯得有點陰森森的。 

最後那天我上學去了,舅舅的棺木抬走時,外婆哭成什麼樣我不知道。但那空屋裡停放過舅舅的地面,在頭部位置下面還留着煤灰,薄薄的鋪開,白白的一片。不時,外婆會用指頭癲癲萎萎的摸索,口中念念有詞告誡我:“喜啦,你別來這裡喲,舅舅還要回來的,他要過奈何橋,還有雞腳神護送,還有……。” 最初,外婆每天要去看那片地上,不時自言自語:“兒喲,你回來哈兒(一下)嘛!看看你的媽呀。” 

舅舅從此永別了,今生今世,他沒留下如何遺物遺蹟,如何蛛絲馬跡;一如命運沒有給他任何機會一樣,從無到有,由有到無。在那標語口號見牆就貼的自以為天堂的社會,舅舅沒有得到一分一文的幫助,沒有得到一絲一毫的同情,沒有就業的機會,沒有做人的尊嚴,舅舅除了被自身的疾病折磨,還要被討棄,被欺凌,被毒打,直到活活被餓死。人生於他,說冷酷已是遠遠不夠的了。他不知道為什麼?也許,他最知道為什麼。而今,舅舅只是我心目中的詞彙。透過這個曾是動態的名詞,舅舅活靈活現的一生,寄托在我的文字,老天有靈,讓舅舅獲得一絲慰籍,那是對我回憶中愧慚的補償。多年後,外公走了,外婆也走了,而今年老力衰,神智萎靡的母親,早年的心緒可能已隨她飄零的白髮消失殆盡。家人中,也許只有我還想到去世四十年多的舅舅,想到我與他朝夕相處在短短幾年的生命河流中,他曾羨慕我背上書包出門的深邃目光,他曾提着籃子一踮一蹶出門而後帶傷回來,他曾擠壓自己那水腫的小腿皮膚而發出莫可名狀的抱怨,以及他曾漸漸的冷卻的身體……,以及最後外婆的聲嘶力竭,頓時頹然倒地……!

人生是多麼玄妙的棋局啊,誰也不能把握自己,把握未來,把握命運。如果還有來生,我仍然希望有這樣一個舅舅,能如願以償的話,他可以患上同樣的癲癇,但絕不可以生活在那樣的國度。

末了,我期望,我幻想,我祝願舅舅之靈,將追隨這些文字,在太空裡翱翔,追隨一絲絲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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