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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背上的青春(12):首次下夜
送交者: 芨芨草 2019年10月23日20:34:01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馬背上的青春12):首次下夜

賀長文

 

下夜,就是夜裡守在羊群旁,防止羊群被驚散。這活兒一般都由浩特里的婦女們承擔。她們平時下夜,春季接羔兒,算是生產隊的半勞力。我初到草原便是從這半勞力工種開始接觸牧業生產的。剛到生產隊沒幾天,周鍾林、趙全明、李保民、王志強和我到達布嘎浩特體驗生活,我第一次接觸到羊群。

達布嘎是位50歲左右和藹可親的老人,鬍子、頭髮已經發白。一家人中他最活躍。他嘴裡總是念念有詞,極其認真地教我們講蒙語。比如指着牛對我們講烏呼嚕,烏呼嚕,沒等我們回答,他又冒出一個。似乎是在自問自答,又似乎是在詢問我們,我這樣說對嗎?如果他不知道相應的漢語該如何說,就會盯着我們,等待我們回答。我們溝通後,他就重複着漢語的發音。由於講話太多,嘴角常掛着白沫子。

去達布嘎家的路上就聽車倌說起過達布嘎相馬與調教馬的本事,他調教的馬曾連續4年贏得阿巴嘎旗的賽馬冠軍。我也是這時才知道馬跑得快臨賽前也要調教,這個過程稱為調馬。所謂調馬就是夜裡把馬拴起來不讓它吃草,只讓它白天吃草,適量飲水,以減掉肥膘。夏天草情好馬的肚子吃得鼓鼓的。馬肚子大了自然跑不快。通過半個月左右的時間調馬,減掉肥膘,增強了肌肉的力量,馬跑起來速度就快了。所以調這個詞,當地漢人發字音。也可能就是因為要把馬韁繩拴得高一點,不讓馬低頭吃上草的原因吧。這本事比現代人的單純減肥還有技術含量。草原上只有極少的人能把握好這個度。達布嘎的這項本事使他遠近聞名。所以尚沒見面,我已對達布嘎心生敬佩之情。達布嘎的本事還遠不止這一點。他是草原上的智叟。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來形容他可能並不確切,但草原上的牧民在生產生活中遇到了難處都會想起這位老人,主動去徵求他的意見。這已形成傳統,即使當時造反派成立的領導班子裡沒有他,在研究生產的時候也常會向老人請教。

在浩特里我感到新鮮的是每天的早請示,晚匯報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種對毛主席表忠心的祝頌禮儀、例行程序。每天早晨向毛澤東請示一天該怎麼生活、怎麼做事,晚上匯報一天做了什麼、做得怎樣、有什麼問題。。我們在北京的時候還沒風行這些。離開北京才短短一周多時間,對偉大領袖的崇拜便增添了這些新的形式與內容(我當時還以為這只是牧民們的虔誠)。在達布嘎浩特體驗生活我們自己沒有開伙,都在他家吃飯。每日早上喝茶晚上吃飯前,所有人都站在主席像前手捧毛主席的書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後齊聲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或《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等當紅革命歌曲。蒙漢語交雜在一起,小小的蒙古包里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無論誰起頭,我們都能一起高唱紅歌。語言不通,但調子是一樣的,所以歌詞雖用不同的語言唱,但唱起來總能同步。因蒙古包不大,請示匯報時後邊的人就只能靠邊站。我個頭高,在邊上站着直不起腰。這種站姿似乎與牧民們請示時的虔誠不大協調。好在請示匯報的時間不長,還能忍受。低頭唱歌嗓子放不開。我抬眼掃了一下,達布嘎他們也放不開嗓子,只見嘴動,聽不見嘴出多大聲。因此我懷疑他跟本就不會唱,只是頭幾句能跟上。一把年紀了,又沒有文化,他怎麼能一下子記住那麼多詞啊、調兒的啊。達布嘎兩口子都是老老實實的牧民,放牧在行,其他方面就很難講了。唱革命歌曲可能就是他的短板。達布嘎的成分雖為貧牧,以後我也沒看到他批判過誰,也沒談過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體會。

我們在他家受到熱情招待,初嘗了牛奶煮麵條,白糖黃油拌小米飯等牧民的經典食品,而且是不勞而獲,白吃白喝。只是我們剛到草原,飯量太大,總有沒吃飽的感覺。牧民糧食吃的少,平時儲備的就不多。如狼似虎的五條漢子幾天就把他家的存糧吃光了。我只知道我們到他家來是生產隊的安排,不知道生產隊這種安排有沒有給達布嘎什麼補償。實際上生產隊是不會給達布嘎任何補償的。因為這是牧民的風俗,走哪兒吃哪兒住哪兒不交任何費用。我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就習慣了游牧風情。

這樣無所事事的日子打發了兩三天,漸漸熟悉了周圍的環境。一天中午,百無聊賴之際想出去走走。其實邁出蒙古包的門就是草原。放眼望去四周空蕩蕩的,安靜極了。遠遠的公路上有汽車在移動,但聽不到聲音。去哪兒消磨時間呢?看看浩特東北方不遠處有個水泡子。水泡子是雨後在低洼處積水形成的。我們無意識地向水泡子走去。走到水泡子跟前才發現水泡子邊有位蒙古族少年,泡子中間一隻野鴨子游來游去躲避少年。記不得是誰最先萌生了游泳的念頭,我們忙回蒙古包取來游泳褲或短褲衩。泡子裡的水黃黃的,深不見底。我們忙不迭地脫下外衣褲,空曠的草原上除了那位蒙古族少年,沒有投向我們的目光。我動作快,顧不上他人的好奇,沒有害羞,匆匆換上游泳褲,小心翼翼地把腳伸到水中試探。水被太陽烤得暖暖的。我彎着腰,扶着岸邊的沙土地下水,一步一步向縱深試探。水泡子底部坡度很緩,沒有水草,等摸索到水泡中心,直起身,發現水還沒沒過腰。其他人也下了水,知道水不深,腳下無雜草,大家一下子放開了,撲騰着水,開始釋放體內過剩的能量。水淺,不宜游泳,小鴨子自然成了大家追逐的目標。最終我們把小鴨子帶回了蒙古包。當時還不知道,小鴨子是被這位蒙古族少年擊傷後飛不起來的。這位少年就是在隊部看我們洗澡的單木登。草原牧民的孩子沒有學校可上,年歲大一點了又不承擔放牧工作就在草原上四處遊蕩。這隻小野鴨便是日後帶到干打壘工地的那一隻。

我們也不是只顧着玩,也注意與老鄉搞好關係。過去下鄉勞動時特別強調學習老八路的優良傳統,主要是幫老鄉挑水、掃院子。現在浩特里人多,用水多,我們幾乎每天去打一次水。打水要用牛車拉,只要達布嘎趕來牛,我們就會搶着去趕牛車拉水。拉水用不着五個小伙子都去,趕牛車也只是好玩。蒙古包外就是草場,沒院子可掃。我開始不知有什麼活兒可干,想想也只有拾糞了。在這裡拾糞不是用來積肥,而是用來燒茶做飯。提起拾糞,第一感覺就是髒。他家的糞筐呈半球狀,與在內地農村見到的糞筐不同,沒有把兒,無法背起來。不過干透了的牛糞並不重,一筐干牛糞提着也不費力。蒙古包周圍馬、牛、羊的排泄物遍地都是。我當時以為只有牛糞可以用來燒火,其實馬糞、駱駝糞、羊糞都可以燒火,只不過牛糞塊兒大,夏天牧民一般只撿牛糞。牧民都是直接用手揀牛糞。干牛糞不粘手。把牛糞扔在筐里,拍拍手手也就乾淨了。牧民們連手都不拍。我在他家找了個耙子,提着筐去拾糞。放牧的牲畜中馬糞、羊糞和駱駝糞都是球狀的,唯獨牛糞不是。牛糞落下攤在地上,草扎入牛糞中。等牛糞曬幹了,草根還在土裡,草穿透牛糞繼續生長。草根不斷開耙子很難將牛糞從草地上搓起來。撿了幾塊牛糞後感覺用耙子撿牛糞不方便,我乾脆也像老鄉一樣用手直接撿牛糞。要是還在學校學習這個思想鬥爭轉變過程可以寫進作文或思想匯報之類的文字裡了。草原氣候乾燥,新鮮牛糞外表很快就曬乾或風幹了,可裡面有可能還是濕的。我開始辨不清哪些牛糞干透了,哪些牛糞沒有干透,愣頭愣腦的彎腰伸手去抓牛糞,搞錯了就捏一手稀牛糞,怪噁心的,十分沮喪。後來學乖了,在拿不準的情況下,先用腳輕輕踢一下,干牛糞輕輕一踢就連草根一起離開了原地,沒幹透的牛糞重,挪不遠。先踢它一下辨別牛糞是否曬乾,就不會再捏一手稀牛糞了。最初撿過牛糞回來雙手還用水洗一下,後來只在褲子上抹一下,心裡就認同手乾淨了。到草原沒幾天,與貧下中牧同吃同住,這方面進步得還真快。

其實,在草原上撿牛糞比在北京挨家挨戶去掏糞要容易接受的多。北京市的萬里副市長曾深入環衛工人當中與掏糞工一起掏糞。那時掏糞工要用一個長把兒勺子從糞坑裡掏糞倒入半人高的大糞桶,再將糞桶背出院子,將糞湯倒入停在胡同口的糞車裡。糞桶沉,背起來走不穩糞湯很容易晃蕩出來澆一脖子糞。萬里市長參加掏糞工作之後,北京的中學生紛紛模仿,到胡同里挨戶去掏糞。我們班也組織過一次體驗掏糞工作的活動。那個臭、髒,印象才是深刻。經過了這樣的考驗與鍛煉,草原牛糞不臭、沒蛆,我還是嫌髒。可見思想問題不是一兩次勞動就能解決的。

白天放羊不用我們。夜裡羊群需要看護,有達布嘎的老伴兒包勒值班,也用不上我們。我想儘早熟悉牧業生產,覺得值個班沒什麼難的,便主動提出要與包勒一起值一次班。得到達布嘎的允許,我從我們的蒙古包里抽出一條氈子抱到羊群旁,鋪在與包勒相對離羊群又不太遠的地方。新氈子直接鋪在草地上,那不弄髒了嗎?我真覺得有點兒可惜。可不鋪氈子我也不能直接躺在草地上啊。攤開氈子我往氈子上一躺離羊群只有數米遠,我都不敢相信這就算是開始值夜班了。

天熱,羊在蒙古包前散臥着睡覺,我枕着雙臂,兩眼望着閃爍的星星,不敢睡。值班就是值班,怎麼能睡覺呢?其實也睡不着,四周空空蕩蕩的,沒有北京夏季習慣的蟲鳴聲,胳膊一伸就超出了氈子的範圍,觸到地上的土石。這可真是天做被,地當床。說不清是興奮還是緊張,總有一種怪怪的新鮮感。羊睡覺不翻身,沒夢話,但打噴嚏。距離太近了,感覺噴嚏聲兒還真不小。寧靜的夜裡不時聽到這麼大的響動,開始還感到好奇,時間久了不免心煩意亂,更無睡意。話語不同,之前我也沒問問,下夜值班應該幹什麼,注意什麼,只能是依葫蘆畫瓢,時刻注意包勒在幹什麼,跟着學。聽到羊群里有動靜,我忙坐起身,想看看出現了什麼情況。起身猛了點兒,我再輕吼兩聲,本想嚇唬住那些製造麻煩的羊,誰知反而驚動了睡熟的羊。身邊的羊呼啦一下全站起來了,抖抖身子,咩咩地叫,掀起一股塵土。身邊站起的羊有山羊,也有綿羊。他們叫着挪挪位置,見沒什麼情況便立在原地盯着我。伴着羊膻味揚起的土糊了我一臉,嗆得我也連咳幾聲。為了不再驚嚇到羊群,我的動作不敢再大,慢慢地試着躺下。不久站立着的那些羊也都慢慢地臥下繼續睡它們的覺。我這邊出現這麼多情況,包勒那邊沒反應。我心裡不大樂意,羊都站起來了,她怎麼動也不動呢?

在夏營盤,羊群趴臥的地方草都被啃光了,成了一塊布滿排泄物的沙土地。夜裡涼快,白天沒有吃飽的羊會站起來悄悄地吃周邊的草。這些羊悶頭吃草,聲響倒不大,但吃着吃着就遠離了羊群。而且領頭的多是山羊。頭一次下夜,我不敢睡覺。發現這一情況後,我盯着它們,等它們走遠一點,我撿起身邊一粒石子往它們前面一拋,聲響不大,低頭吃草的羊受到驚嚇掉轉回頭。局部的騷動對羊群並沒有太大影響。我正得意於自己的小聰明,忽然聽到羊群發出的嘈雜聲中有口哨聲。循聲望去,是包勒躺在地上吹口哨。這回羊群沒有受到口哨聲的驚嚇,我倒吃了一驚。那個年代吹口哨在北京是街頭混混的本事。一位滿面皺紋的蒙古族老太太居然也會吹口哨,下夜時對羊群中的躁動竟能如此瀟灑面對,太讓我驚奇了。她吹的調子我聽不懂,反正不是當時的流行歌曲。後來我注意到蒙古族婦女幹活兒時常常哼着小曲,也許這不僅是一種自我調節的方式,也是一種與動物溝通的方式吧。

後半夜包勒與她的羊群睡得都很香。我忍着不時飄來的羊膻味,有羊的噴嚏與咳嗽聲做伴兒,盯着天上的星星,思前想後的也有點兒困,可還是睡不着。這是與北京夏天因天熱睡在院子裡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在北京睡在院子裡有床有人有燈光,在草原上這些都沒有。好在這裡乾旱涼爽不用扇子,也沒有蚊蟲叮咬。

高原的夏夜很短。眼見東方漸漸發白,看看包勒,她睡得正熟。我覺得這一夜太容易了,這種勞動人人可為,根本談不上需要什麼技能。事實上,如果我與包勒一樣睡在上風頭,就不會受到如此強烈的羊膻味兒的干擾,沒準還能小睡一會兒,白天還能保持足夠的精神頭。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這個季節下夜就應該睡在上風頭,不是因為膻味或塵土而是因為羊在這樣的夜晚喜歡頂風而行。

晨風徐徐,周身涼爽,我抬起身子,高舉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以此結束了我的首個草原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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