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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青春(56):庆竹之死
送交者: 芨芨草 2020年01月16日21:56:55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马背上的青春56):庆竹之死

贺长文

 

请示领导的结果没有找到任何有效的办法,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事态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这是不是阶级斗争中值得注意的新动向呢?我们蒙古包的知青一个都不在,我与其他知青又不交往,没人商量。

阶级斗争复杂、紧张,不知怎么,我的脑子绷得紧紧的,就怕王庆竹搞报复。

回到办公室我就琢磨,王庆竹要报复的首先可能就是知青,没准还就是我自己。因为他与其他农场住户没矛盾,多年相安无事,不会无缘无故去袭击他们。知青当中,除我之外又以李铁秋和衣兵两位女性最危险,因为她们身旁有枪,她们居住在大队的小学校里,离男知青住处较远,位置偏僻,如果王庆竹抢到枪危害就大了。我办公这排房子没人居住,後排是仓库与食堂。农场常住的男知青5个人一间房,他如果行凶,占不到任何便宜,不会轻易动手。我到男知青房间和小学校对北京知青做了嘱咐:手边要备有工具,出门要小心,夜间关好门,枪要保护好。晚上我就在办公室等着忠岱,我特地在门後备了把铁锹,以防不备。我准备再晚一点到王庆竹家附近转转,没有通知其他社员是因为不想把没谱的事情搞大。我对王庆竹从没有恶言相向,但谈话严肃没准他会怀恨在心。想到这儿我又感到一人呆在办公室里也很危险。

来大队部的蒙古族社员都回去了,草原的夜晚十分的静。可夜越静我心越慌,不时起身在屋内踱步,什么也不想干。心神不定中听见脚步声传来,我急忙转身防备,进来的却是忠岱。他气喘吁吁地跑来说:王庆竹失踪了。我脑子嗡的一下大了。你怎么看的?我没好气儿地脱口而出。

他喘着气接着汇报说,每晚王庆竹都要来小卖部的外屋参加政治学习。社员学习从不叫他,每天的这段时间他与王庆竹是分开活动的,他一人留在王庆竹家,念及我的叮嘱,他不放心,就跑来趴在窗户上偷窥,发现王庆竹不在里面就急了,赶快跑来汇报。我连忙和他一起出来到了後排房子。我推开屋门扫了一眼,社员们正在学习,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位知青在念报纸,真的没看见王庆竹。我转身就直奔小学校,再去到男知青的住处,因为有的知青不参加学习,我得看看。两处都没有意外发生,那是否外逃了呢?不可能,离边界还远着呢。没有交通工具,他跑不了。我回到小卖部的外屋,对正在听读报的社员说明情况,动员他们去寻找王庆竹。

社员们散去不久,正在我焦急的当口,苏和巴特尔跑来报告,发现王庆竹吊死在他们屋後的一口枯井内。想到他没有伤害他人,我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感到慌张,至今我还不知道农场什么地方有口枯井。我跟着苏和巴特尔等人跑到菜园後的枯井旁,伸头一看,王庆竹吊在井下,早没气了。人死的太突然了,是把他弄上来还是保护好现场?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人们围了过来,雪地上的脚印纷乱,我突然意识到现场被破坏了,对最後定案不利。我让社员赶紧离开此地以保护好现场(其实现场已经被破坏了)。当时只有公社才有电话,还是电影《上甘岭》中那种手摇电话,也只有到公社才能与旗公安局联系上。谁能摸黑赶到公社打电话向旗公安局报案呢?有骆驼可骑,又不会在黑夜里迷路的只能是苏和巴特尔了,于是便让他赶紧去公社报案。

我以为这人命的案子旗公安局会马上派人来,谁知天下大雪,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足足等了一周多。等公安局来人的这几天可把我急坏了。犹豫不决,如果再将王庆竹的尸体提上来,同样破坏了现场,可是什么叫破坏现场,我也不清楚。还不如当时就这样做,我感到进退两难。

好不容易等到旗里派的人来了,带队的是扎木苏,他察看了现场,一脸的不高兴。现场离我的住处不远,进了屋,他就问我为什么不把人卸下来,我回答保护现场。他不屑一顾,询问了相关情况,我则如实做了汇报。起码两个多月我没有与王庆竹接触过,也没有将他列为牛鬼蛇神(正因如此,知道他举止异常後也没有派武装民兵看管他)。只是对他的履历再次进行了外调,外调人员还没有回来,没有逼供信等等,我解释说。扎木苏虽不满意我对尸体的处理,但也说不出我什么,毕竟我不是专业人员。也可能他是用批评我的失误掩盖他们的迟到。生产队里没有王庆竹的家人,农场的社员将尸体拉出井口埋掉了。这么重要的过程我却没有留下清晰的印象,大概是当时受了批评神经紧张顾不上了。记得的是,扎木苏临走前发现了屋里的照相机,问:谁的?

“我的。”

借用一下。

我点点头,不敢多问,让他将照相机拿走了(後来他托赵全明将相机带到公社还给了我)。

天寒地冻的,王庆竹在夜黑人静中悄悄地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开始总担心他有暴力倾向,还曾为没有造成更大的人员伤亡而暗自庆幸过。公安干警走後,我一方面自责没有处理好後事,一方面又庆幸自己能够脱身,公安局没有处分我的意思。这件事发生在我的工作中我很难不背上思想包袱,我总在想,抓住他带着被监督改造的老婆来到草原的事、掘坟的事,算不算对他施压了?或许他胆子太小,或他有冤情,或畏罪,我的处置方法有什么问题么?如果当初照着马克斯尔说的去做,派民兵看着他,他可能不会有机会去寻死,反而能保住他的性命。我采取的办法虽比较符合政策,却害了他。我在哪些地方做错了?另一方面,保住了他性命,能否搞清楚问题呢?第一次外调,查出他瞒着生产队将正在被监督劳动的老婆带到草原。第二次外调,周钟林与何凤学在王庆竹老家见到了有马步芳大印的一张委任状,任命王庆竹为机场工程总监,这在当时起码应该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历史问题。可现在人死了,新的调查结果也就不重要了。试想如果王庆竹没有自杀身亡,我还会坚持外调么?我受到的教育认为监工都是欺压民工的。旗公安局会立案么?凭什么立案?他有血债么?这也是我一直想搞清楚的问题。

王庆竹有个儿子,走前他的心里一定十分纠结,他是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的。掩埋了王庆竹,冬日的农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王庆竹自杀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各个浩特,牧民没什么反应。甚至连领导班子成员马永清和马克斯尔都没有就此事问过我一句话。挖肃运动中,队长朋斯格也是在大队部去世的。那次请来了法医做检查,牧民们关注度很高。还有就是对大队原会计高特布问题的关心也比这次高,高特布的贪污问题是军代表宣布的,根本就没细查,所以也不可能查清。我搞专案的目的是什么?对王庆竹的历史问题我应该坚持调查清楚为止么?他没有不法活动,能说他历史上跟过马步芳现在就与苏修、美帝遥相呼应么?一段时间里我的脑子里比较乱。

20多年後我回到了北京,一次与全明在一起,他无意中谈到在阿巴嘎旗教书时碰到过王庆竹的孩子,说这孩子还挺上进的(後来听说,这个孩子是王庆竹夫妇抱养的)。听到全明的话,我心里很难受。这孩子当时还是个初中学生,父亲死了,家也没了,他是怎样生活的?他心底是怎样认识父亲自杀这件事的?能想通么?我虽对王庆竹没打没骂,执行政策,力求调查清楚,但不等于没有伤害,我深感歉疚。对于孩子来讲,我就是个罪人。

此事在脑中缠绕,我想到年少学习的过程,做几何习题的时候每论证一步,公式後面都要画个括号,在括号内填上相关的定理,这样才严谨。我的作业曾经遭到老师的批评,原因是我觉得题目简单,道理都明白,省略了中间步骤,造成证明不严谨。也许经过这样的训练,在调查王庆竹的过程中,我也很谨慎,很努力地去寻找证据,想着以理服人。最初问他履历时我的态度与对待其他盲流没区别,在知道他老伴儿是一贯道坛主後询问他时才比较严肃。他不正面回答我,我没有更多更灵活的方法使他开口,我不知所措,心也慌。如果他一开始就如实地把工作地点叙述出来,时间点能接上,再从老家开出证明来,我就不会去调查了。可是运动中有人揭发了他,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中我多少有点先入为主,加上他总是回避问题,弯弯绕,我的猜疑挥之不去,千方百计地寻找证据。

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受教育多年,认认真真工作,稀里糊涂犯错。同在一个生产大队的其他知青有的经过挖肃运动,对以後的运动知而退。我走场一年半,对生产队不了解,对运动毫无体验。由于跟着军代表下浩特,不知不觉地就介入到运动中来了。我没有积极申请参与运动,却也很高兴能有机会参与这样的工作,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信任。我们前仆後继努力适应社会,但当时只要参与政治运动几乎不可能不伤人。拔出萝卜能不带出泥吗?除非你不服从命令,不去拔萝卜。

特别是旗军管会的通知明确提出根据锡盟前指指示,我组决定在全旗范围内,立即掀起一个群众性的社会调查运动,彻底清理我旗的敌特社会基础,把阶级阵线搞清。《伊和高勒知青记忆》文集125需要调查的11种情况中就包括了各种反动及会道门、来历不明、历史不清人员。知青可能对政策的理解把握不那么准确,但谁也不敢轻易否定这类人员的历史问题。尤其每次运动还要深挖,挖出隐藏的阶级敌人。萝卜尚有缨子露在地表,挖隐蔽的东西不翻土行么(谁能保证地下就一定有呢)?这裹着萝卜土豆的泥土,就相当于阶级敌人身边的老百姓呀!知青参与政治运动的结果带来对他人的伤害,这或许是追求进步参与运动的知青们终身的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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