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万维读者为首页 广告服务 技术服务 联系我们 关于万维
简体 繁体 手机版
分类广告
版主:红树林
万维读者网 > 五 味 斋 > 帖子
长篇小说:《晚莲寒》(节选)
送交者: 苏小白 2015年10月05日12:10:59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晚莲寒》

 

 

某年春暮,向来寂寂无名、不惹人眼的风阳小城,突然传出来这件奇闻,文峰塔冒烟了!

风阳文峰塔,位于县中仁义巷三棵古槐边,呈八角形,为十三层楼阁式砖塔,塔体乃仰覆瓣莲和卷草花纹浮雕,玲珑秀丽。塔顶上置宝瓶状塔刹,内设铜镜一面,铜剑一把,铁木古匣一方,内中无人知是何物。塔门上嵌一长方形石塔铭,正中阴刻“文笔耸秀”四字。这塔历经百年,阗然无闻,忽然无端冒出来白烟,不免让人纳罕!据传最早瞅见这景象的,乃是近些年来,常来游街穿巷“镪剪子、磨菜刀”的一外乡人。这个外乡人,每隔三年五载都会来风阳城。每次进城,究不知租赁何处,只是骑辆“破驴”,后座夹把榆木板凳,上面用麻绳绑块长条磨刀石,一路沿街吆喝:“镪剪子呐——磨菜刀!”这位磨刀人,颇有几分“神道”。据说一年秋上,他将要离去时街面遇人问何时再来,他竟言:“河枯地裂来”。颍河那么大,哪能枯干?中原地恁肥,咋会裂?!“瞎日白!——”人们以为他睁大眼说胡话,一笑置之。谁知,年不过二载,颍谷大旱。外乡人骑辆破驴来。还有一次,传说“天降鲤鱼”时他会从南门来。某年夏末,暴雨袭城,忽有言道“城三里庄麦场竟有鱼了”。这时,风阳人见到这个外乡人,头戴草帽,从城南门骑车进城。前年,谣传他要等“康城苹果贱得烂到地里没人拾”时,再来风阳的。康城苹果,年来走俏,火俏得不行,忽然他来了。人们见到,便笑着打趣:“俺还吃不起康城苹果哩,你老咋就来了?”外乡人听罢,并不吱声,只推车一步一步前去。夕阳西下,他拐入仁义巷,一通吆喝后,坐下歇息。这时,早有几个老婆媳妇子,家里拿了卷刃菜刀、生锈剪子,彼此招呼说笑著,聚拢过来,一壁嘘长问短,一壁讨价还价。外乡人并不多言,只伸手接过刀剪,噙一口凉水,朝磨石上喷了,“吭哧吭哧”,打磨起来。忽然他呼叫道:“看!看——文峰塔冒烟了,文峰塔冒烟了!”众老婆媳妇纷纷扭脸看去,果见缕缕白烟,从塔顶往外飘散。“文峰塔冒烟了!”有人以为火灾,便打119。不大久,仁义巷便被尖叫的消防车围得水泄不通。经过半晌折腾,说是火灾解除了,车去人退。第二日此时,塔顶又冒出白烟来。消防车再来,复又去。然而第三日,塔顶依然冒烟。人人面面相觑,消防车也不敢再来。文峰塔冒奇烟,这桩传闻,一传十、十传百,没多天便在风阳小县方圆百十里地玄玄乎乎,沸沸扬扬,散布开去。一时间,四面八方的商贾闲人、神汉巫婆,纷纭而至。人们或投亲靠友,或寄宿旅馆,来看稀奇。说奇更奇,这文峰塔冒烟,必于夕阳欲坠时;冒出的白烟,纯白如玉,飘荡空中,纹丝不乱,有如女体,缠绵断肠而去。

 

仁义巷南边有条巷前街,街尾有株皂角树,三人搂粗,如伞如盖;树边有家宅子,宅外几杆修竹。外边看,这家宅一拉溜儿六间门脸房,居中一大间垂花门,两边门楣绿瓷片上烧制出一幅烫金黄字对联,写道是:

“传家有道惟存厚;
处世无奇但率真。”

走进去后,是处阔大四合院。北房六间,大柱子、出前檐,东西房各八间,与前面门脸房游廊相结,互为贯通,均为大理石阶,朱红栏干,气势不凡。院落中,红砖铺地,青竹杂树。两边厢房之前,各建瓶形花坛,养着些月季、四季青和菊花之类。宅子主人姓李,名耀如,四十来岁,生得五短身材,大脑门,赤红脸,留着八字胡,是风阳县小有名气的一个商家。早年,李耀如父母去世,无人供养,下学早,就跟同门二叔省内省外贩卖些中药材,竟发了家。娶来西关散驾村长衣安的次女衣彩兰为妻。那彩兰生得出众,乃是“风阳四花”之一,泉源眼儿一样流水的一双会说话大眼睛,高挑身材,鸭蛋脸庞,皮肤白皙,走起路来一弹一跳的,未出门在家当闺女,方圆几里,城里乡下的年轻孩儿们,常野蜂一般鼓嗓而来,在她家门前麦场上,或举哑铃、搬石碾,赤露出一身好肌肉,或弹吉它,念诗唱歌,显本事给她看。而彩兰瞟都不瞟一眼,鼻子一翘、辫子一甩,撅撅的端起木盆,绕过麦场下河去了。有胆大的小青年,嘻嘻哈哈跟过来。衣彩兰一回头,狠狠地骂:“跟姑奶奶干啥哩?再跟,打碎你们狗头!”衣安就噙着烟袋杆,步出来了,咳嗽一声,“河沟里那几个鳖娃儿们,在那儿弄啥哩,找死啊!——还不赶紧爬回家去。”


年轻孩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招摇不肯离去。衣安大喝一声,一掌飞劈身边大桐树,一大块儿树皮“嗖”飞落开去。年轻孩们见状,吓得吐吐舌头,低眉卖眼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哇”叫着一溜烟儿跑了。原来,衣安自小体弱,一年上岗翻红薯秧,被狼咬了肚子,好歹医活,身体更差。爹娘便送他去云台山,习练内家太极拳,十六七岁上,又因掌打势力人,逃往外省去了。多年后,带房媳妇回来,一边教习太极拳,一边在村里搞大棚蔬菜种殖,发家致富,当上村长,生养二女。次女衣彩兰后来嫁给城里商人,李耀如。李耀如只因原配娶来不过二年,便得怪病,身体穰巴,捱捱多年,一命去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的。后,便有媒婆介绍彩兰。二人相见投缘,耀如便娶回彩兰,花几十万,将宅子翻新,又盖起六间门面房,放弃原先药材生意,改开旅馆。一边居家伴妻,一边经营生意,将一把日子过得殷实富足、有滋有味。俗话说“福不双至,美中不足”。这李耀如,虽拥有家财美妻,然妻子衣彩兰迟迟不能怀孕,不能生产。这可急坏了李家,到处寻医问药,无济于事。忽然有天,从臭屎过道那边来了位怪老头子,窄脸,钩鼻,耸肩驼背,丑陋不堪,一 壁拖拉着双腿走路,一边口里还唠叨不已:

  “世人都说当官好,

没有后台谁当了。

世人都说挣钱好,

不靠胡来谁发了。

世人都说娇妻好,

没有家财谁娶了。

世人都说子女好,

重病榻前谁见了。”


这老头来到李家院门,说是口干舌燥,要讨口水喝,一边的街坊邻居就数落他道:“你这老头子,走你的路吧,还嘴不使闲,念叨些啥,怪不得你渴!”彩兰正在门廊下坐板凳上剌十字绣,见老头儿可怜,就冲房内喊服务员小坠儿端碗凉茶出来。老头“古古冬冬”将一碗茶水喝尽,擦了擦嘴巴,冲彩兰道:“看你家是开旅店的,能借我处地方儿歇歇?”彩兰自来心善,听他这样说,就招呼小坠让他进家里,开间房给他歇息了。老头歇过半晌儿,出来门要走,随口说道:

“贤出多福地
地福多出贤”。彩兰听了,就冲他笑道:“你这老大爷,可真会取笑人哩。”旁边小坠也不愿意了,劈脸就对他嘟噜道:“下次你就是渴死累死,也休想上俺们这儿歇息!”这时,楼上有个叫和贵的旅客拍手笑道:“老人家自顾拍人家马屁,却不知拍到了马蹄上——真不知老板娘膝下无儿无女正犯愁呢,咋就说出‘地福多出贤’这句话!”老者听罢,挥手笑道:“这好办!这好办!你们若听我的,取纸笔来,我开一个方子,吃了,保管你儿女双全!”小坠将信将疑,看看老板娘,彩兰有心让小坠去取纸笔,又怕落了笑柄,这时耀如从堂屋里出来,一枝“彩蝶”烟递上,老者手一挡,说:“不抽”;耀如又要让老者进上房屋,老者手一挥,眼眯了望望天儿,说:“不早了,要赶路。”说话间,早有小坠从门廊边的登记室内拿来纸与笔递与老者。只见老者,在纸上写:

 

鹿衔草60克,茧丝子、白蒺藜、槟榔各15克,辛夷、高良姜、香附、当归各10克,细辛6克,水煎服,每日1剂。

 

写罢,将纸与笔掷了,拖拉双腿,出门走了。

耀如夫妇见是中药方子,思量着就算无效,吃上几剂也无大碍,便天天煎了服下。不想第二年,彩兰身子竟重了,过罢阴历年,产下一子,取名李天豪;现如今长子天豪业已六七岁,李耀如年已三十七八上,妻子衣彩兰又产下一女,取学名李天丽,小名叫,妞妞。儿女双全,李耀如心满意足,乐不可支,忙忙的在县城“好喜来”宾馆摆设几十桌酒席,鸡鸭鱼肉、海参鱿鱼,宝丰特曲、帝豪香烟邀来街坊邻居、故交亲戚,一片欢庆。李耀如视这女儿,尤若掌上明珠,噙嘴里怕花了、系裤腰怕丢了,天天抱着,街前巷里,逗弄呵嬉。

 

这天,李耀如正在堂屋里算帐,三岁半的女儿妞妞趴他腿上闹,“爸爸,爸爸,开交交”。妻子彩兰在旁哄女儿下来,“你爸忙着给妞妞挣钱花,没时间玩开交”,一边剥桔子逗她吃。忽然,门外有人叫嚷:“奇事,奇事,真真奇事!”接着,三五人旋风般涌进屋来,一片声喊:“李哥,李哥——”见李耀如坐着,就嚷:“哥还有心思屋里坐哩,外边都炸开锅啦。”“小五,啥事?看叫你哥几个慌哩。”“奇了,奇了!”小五一只手往大腿上“啪”一拍,另只手就往外指,“出去看看吧,文峰塔冒烟啦。”他这一吼不要紧,将李耀如的心肝宝贝小女儿妞妞吓得“哇”声哭了。李耀如赶紧弯腰将女儿搂住,一边哄女儿“噢,噢,不哭了,”一边向小五道:“看你,二十六七的人了,整天还炸哩糊哨的。”翻眼瞪他一眼,又问道:“这文峰塔好好的,咋就冒烟了?是不是谁上去点了火了?”“哪会哩,哥,你又不是不知,这文峰塔早几年都将门闸死,还有谁能上去呢。”一块儿来的小七,接腔道。“我们哥几个去看了。”街坊蒋二蛋,跟着说道:“门还好好的封死着哩。”又扭脖向衣彩兰,“嫂子,不去看看?”李耀如自顾哄孩子,“不要哭”,而孩子哭得更凶了。妻子便过去,一边接过妞妞搂了,一边解开怀,喂她奶吃。孩子噙住奶头,刚吸几口,“哇”哭得呛出一脖子奶水。“走,乖儿,爸抱你去看文峰塔冒烟烟啦。”李耀如抱过孩子,孩子竟出奇的不哭了。“哈哈,这孩子原也是想看热闹去的。”小五说道。妞妞小嘴一咧笑了。“看看,笑了。哥,闺女也想看热闹。”“就是哩,就是哩。” 小五一把举起小妞妞,让妞妞骑拉他肩膀上,“走,五叔驮你去。”衣彩兰却不愿意,过来就要孩子,“啥看头!文峰塔冒点儿烟,与俺啥闲干?叫妞妞给我。”小五驮着妞妞,拔腿儿跑了。一行人说笑着,簇拥了李耀如,吆吆喝喝出门去。

 

衣彩兰追到门外,嘟噜一句,“叫孩子给我吓着、着凉了,有个好歹,看回来小心你的!”再望了一眼:“唉,一群骚燥兔子”,叹口气儿,回身进院里。她不想丈夫整日里跟小五、小七这几个“吃饱遛”厮混在一起,每回都劝他:“少跟这些人来往,哪个不是‘赶脚的骑驴——图个眼前快活’的人儿,哪个是正干的?”李耀如总是呵呵一笑:“妇人之见,咱做旅店生意,这些人用得上。”“用上屁喽,——要说吃肉哩喝酒哩,有这些人;出点子小事,该用人了,跑得跟大风刮了刮,连一星半点人影儿都找不到!”——看今日,丈夫又禁不住这些人来勾魂儿,跟了他们去,于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屁股顿坐藤椅上,不卸味儿:“白塔冒点烟,与你啥闲干?看就去看吧,还非带上孩子。”衣彩兰这边兀自唠叨呢,忽听街面上又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劝世歌》,云:

“钱多钱少,够吃就好;人丑人美,顺眼就好;

老公晚归,回来就好;老婆唠叨,顾家就好;

家穷家富,和气就好;很多事情,看开就好;

谁是谁非,天知就好;修福修慧,平安就好;

天地万物,随缘就好;人的一生,知足最好。”

 

此时,楼上房客,披件单衫伏身廊杆,冲下面喊:“老板娘,与谁生气呢?没茶了,给换瓶吧。”衣彩兰抑脸看了看,一笑:“好咧——”扭头向过道里,一片声叫:“小坠,小坠,快去给二楼206房里的客人送瓶开水。”小坠答应着,慌忙从过道那边,一边跑,一边系裙子。衣彩兰别小坠一眼,低声道:“这么大闺女了,往后解手,系好裤腰带再出来,小心人看着,不丢人?”“彩兰姨,您叫得急嘛。”小坠说道,回身去茶炉房提水去了。这边,才从外面回来,这里住得久了,算是熟客的,接腔道:“人家小坠想有紧事哩,李嫂还数落人家。”衣彩兰听声音便知是白贵,没搭腔。“老李嫂子,什么塔冒烟了,咋回事么?”楼上那位,点上枝烟,长长吸口,吐了,又往下弹弹烟灰。烟灰差点落彩兰一身子。彩兰不知觉,他暗暗笑了。衣彩兰答道:“老天爷知道!”这边,白贵扬脸儿对那客人说:“仁义巷古塔冒烟,满城人说,要出大事了。”

 

出院门没多远,妞妞挣着要她爹驮,李耀如就从小五肩上接了女儿,亲自驮了。一行人,折入康家拐,穿钱粮胡同,越过一门九狮子,说说笑笑来到仁义巷。这条仁义巷本是条东西向老街道,虽说这些年县城扩街,仁义巷却因要保护古塔、轩辕牌坊等几处古建,改动不大。刚到巷口,李耀如就看见儿子天豪与一群小孩儿们,在牌坊下玩“摸老姜”。天豪生来虎头虎脑,礅礅实实的,早就是小孩头儿,玩游戏总当“老姜”。只见他盘腿闭目坐在牌坊石礅上,一群孩子分成两班儿,在他周围,你追我、我撵你,窜上窜下,打来打去,争先恐后去摸他扮的“老姜”。凡伸手摸到他的,无论胳膊腿,或者衣裳角,都会成“仙”得保护,不再由人“追打”。另有三五女孩,也在牌坊边踢踺子、玩开交,见妞妞骑她爹肩上,纷纭指了,笑她。妞妞不大好意思,嚷嚷着要下来走。耀如放眼望去,牌坊里边,人挤车碰的,便不放心,忙双手拽紧女儿,一边扭脸对那边厉声道:“天豪!还玩不够,作业不做,还不赶快回家去!”这里,天豪早被同伴推开眼睛,一眼看见他爹来了,连忙跳下石礅,一溜烟儿撒腿跑了。一壁跑,一壁抡圆胳膊喊:

“说稀奇,看稀奇,

稀奇里头真稀奇。

说稀奇,不稀奇,

稀奇里头你自己。”不想,他这样喊,一群孩儿们就都跟着那样嚷。耀如听了,低头随便问一个小孩:“这都是谁教的?”那孩子往巷里指了指,道:“仁义巷里的人,这些天都这样儿唱呢。”耀如默不作声。小五小七二蛋早丢开他,往巷子里挤去了。耀如因驮着女儿,不大愿去,只往牌坊边移了移,越过黑压压一片头顶,远远往文峰塔顶望去。看了半晌,哪见一丝一缕一丝白烟!然而,来往看客,各各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批讲,那烟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多么奇特,云云。耀如一边听了几耳朵,复望去,还是什么没看着,正待转身回家,忽见蒋二蛋从人群里挤出来,一边拽领子,一边撒眼乱瞅,忽瞧见耀如牌坊边站着,便急急忙忙跑来:“哥,看见没?”

“啥?”
“烟呐!”
“啥烟?”
“塔里冒出的烟哪。”
“没有。”
蒋二蛋眨眨眼睛。
“还真没有!”

蒋二蛋有些失望,也有点着急,过去一把捞了李耀如就要往巷子里钻。耀如挣开他,“你看见了?”“小五小七哥都看见了。”蒋二蛋抹一把脸上汗,说:“人家都说文峰塔内呀有块铁木匣子,那烟呀从铁木匣飘出来、飘进去的。”耀如不搭话,他又说:“听说铁木匣里原是有本无字书,省里省外有头有脸人的运命都在里边隐印着呢——”耀如听他说话少天没日月的,便一声不吱侧身走向街角,掏出几毛钱给肩上的闺女买了几个“江米蛋儿”。忽听有人叫他,迈眼看去,不远处旗蠧庙前板凳上坐着位素花布衫的妇人。“这不是孝先弟妹吗。”那妇人听了,一笑,起身揽了腋下孩子:“喊你耀如叔。”男孩喊了。李耀如一边答应,一边过前儿,说:“带东东来看稀奇来了?”那妇人就微微低首,一双眼笑了瞧妞妞。妞妞看见了她腋下的男孩,急着撑着闹着要下来“跟东东哥玩儿。”这边,蒋二蛋见李耀如去了,便“害!” 的一跺脚,折身急忙忙往巷子里挤去。那妇人体态匀称,戴幅近视眼镜,名叫常桂芳,家住县城北关常家楼,本是西大街初中语文教师。十来年前,被称为“风阳四花”。所谓“风阳四花”说的是,“东关梅花,孟一梅;西关兰花,衣彩兰;南关菊花,戴秋菊;北关桂花,常桂芳”,这个四女子皆是个顶个大美女。其中,算北关常桂芳最为出众,不但模样标致,还会弹风琴,写诗文,莲城师范毕业,是个远近名闻的大才女。当年,李耀如、袁达文,还有汪孝先等一帮风阳县高浮浪子弟,有事没事,厮混一处或摆弄些文墨的,其中便不乏有些来讨好这几个美女的文字。其中,有以下两则,便是赞桂花的:

 

《城北有美人》

城北有美人,
秀眸雾笼星.
吐气若幽兰,
走笔犹云龙.
最善调古调,
也喜弄时风.
含羞掩面去,
倚门笑盈盈。

 

《小曲  桂花怨》

 

常怀诗书,闲敲棋子,偶抚琴弦。这女中子建、才高八斗,直将咱须眉浊物惭。吾辈寻常,他不一般。谈经论道说古伐今、滔滔不绝,真堪羡。唉呀,可怜咱、不能口吐珠玑,一笔好写,如影相伴,真真惨!

 

第二篇所谓的“小曲”,应为李耀如当年所作。——现在这拨儿人,年纪大了,当上孩子爹妈,言行举止看来倒似周正,哪像当初一见面就相互调笑嘲骂,没个正经人样。其时,耀如已知同窗好友汪孝先与桂花好上了,便写来些文字打趣的。后来,常桂芳果然嫁给东大街汪家胡同的汪家,做了孝先老婆。汪孝先与李耀如非但同窗好友,更兼高中毕业后,还合伙做过一些日子药材生意,关系愈好,大小事互不掖着藏着,两家也时常走动。没过二年,孝先在县上工作的父亲先将孝送到部队服役,后又百般周转浸润使其入党上学提干,现今已混上副团了,前阵儿听说,马上要复员回县上。“孝先复员的事,办得咋样了?”耀如问。那妇人忙站起身来,笑了答:“复员好说,关键是现在县里无位置。”这时,妞妞又闹着嚷着要下来“跟东东哥玩”,耀如就将她放下来,一只手牵着,妞妞一壁挣,一壁要将手里的“江米蛋儿”递给东东吃。东东年已六七岁,学名乃是其母所起,叫汪润东,白净脸,浓眉大眼,挺招人喜欢。二小儿相玩一处,两家大人也就站着东一句、西一句闲聊天。忽然小坠着急巴慌跑来,一手牵着天豪,一片声急促地喊:“耀如叔,快家去吧——白贵和几个旅客都被西大街派出所梁嘴叉子他们给拷走了!”

“啥?”

小坠跑到跟前儿,气喘吁吁,又说了一遍。

耀如听了,眉头紧锁:“这个米振国!自打他调来县局,正事儿没做几件,天天跟做生意的过不去,闹得鸡犬不宁!”常桂花扶了一下眼镜,道:“不是县上贝县长在那里撑腰,量他再狠的角儿,也不敢这样——想抓谁,扣顶‘黑社会’帽子,便将人给抓了。”“贝县人这一年来咋着啦?急政绩的?成天累月瞎折腾!”常桂花冷笑:“秋后蚂蚱罢了。”耀如看她一眼,刚要问,小坠一把抱过妞妞,一手拉了耀如,道:“彩兰姨在家都急哭了。”一行人,就径往家赶去。

 

原来,这天和贵转回李家旅馆。

只因刚跟马王府街中医堂侯先生谈好一批当归、草附子等中药材生意,和贵心内高兴,特别绕道三官庙前吃了碗豆腐粉条肉菜、喝了几两“钧州醇”,得得发发的,一路哼着小曲去客店打算收拾行装,本要家去的,不想遇见四川云南来的几个客商,眼看看天还早,便相约登上二楼,桌子一拉,毛尖茶泡上,许昌烟撕开,趁兴打起麻将。这边,和贵一壁搓麻将,一壁牙咬根香烟,烟缕飘上去,薰着了眼,眼就闭一只,一张嘴不住儿的天南地北,黄天老地胡乱说。忽然,话头儿不知咋就说到了本庄老袁家了。——“俺庄上袁家那老太太,可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原本京城西山夏家大小姐,只因抗战,逃避国难,去南京赴武汉,转了大半儿天下,后来流落莲城,先夫病亡,独自个儿带着个三四岁孩子下嫁到俺们庄上袁家。过没几年,生下达文风喜一对儿女,本想日子好过,不料老袁得急病伸腿去了。老袁太太背熟了《本草纲目》,还会针灸,懂推拿,凭这本事将日子过得殷实富足。马王府中医堂侯老先生提起袁老太太,都是竖大拇指的。”说着,随手摸到一张牌,也不看,只扣了扣,“三条!”便随手扔去。对门儿,四川来的倒腾花椒的商客,嘴噙了烟卷,翻眼一看,双手挤牌,“哗啦”推倒,然后找到那张“三条”,往牌缝里一插,笑道:“胡了!”接着,便是一片笑骂,一片洗牌声儿。这些人,楼上打麻将,衣彩兰起初并不知,后来还是往楼下廊外花坛浇月季,忽听见麻将响,心里“格登”一下:“前些天儿,派出所的人才来过,说是大检查,看有没聚众赌博,嫖娼买淫的,末了还说,‘这些日子紧,照护点儿’”大前儿,又听说南关四角堂凯悦大酒店、东街草儿胡同锦阳宾馆,都被查封了,老板也被抓进县局“八科”了。又听说,才调来的米局长,葛城人,自小习武,原是个军人,复员后进葛城县局九曲街派出所,因作风硬郎,敢打敢干,被时任葛城主抓政法工作副县长的贝长乐赏识,贝调风阳任县长不久,就调米来风阳任警察局长。忽念及米振国是一六亲不认,天皇老子都怕三分的人物,彩兰连喷壶也来不及放下,三步并作两步“格格登登”上楼来,一片声敲开门,只见屋内狼烟彻地,桌子上烟头一堆儿,钞票一堆儿的,便厉声道:“你们几个胆特大!不怕被‘法办’?!我还怕被抓去坐牢呢!”“哪有那么严重?我这哥几个儿不过闲着无聊斗斗闷儿,变了法子来凑钱做东道,好让老板娘来烧猪头肉吃。——咋就扯到犯法上来了!”和贵说着,随手抓起一叠票子,递向衣彩兰,道:“这些钱给你,算是小坠跑腿钱,先唤她去牛街冯麻子家称个才杀的猪头回来,老板娘先给煮了,呆会儿子我们喝‘鹿邑大曲’!”“我们小坠才不稀罕你们这几个钱呢,说正经事儿,赶快收摊儿,若叫派出所知道你们在这玩麻将,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和贵见彩莲板了面孔,扭脸儿看看其他几位,眼一耷拉,道:“那就收吧——”随口又嘟噜道:“你们这儿的警察,多少大案命案不破,非要和搅老百姓!娱乐娱乐咋就不中了?!”话音没落,外边走廊响起乱糟糟一片叫嚷声,接着涌进来四五个穿制服的人。但见这些人,二话不说,一人忙举了相机“朴察朴察”乱拍照,另几个七嘴八舌:“都别动,放老实些!”一边说,一边伸手将麻将牌与桌上的钱一窝儿收了,然后“夸夸夸”将和贵四人拷了,轮到衣彩兰,彩兰忙说:“不知道他们在打牌,才听见麻将响,上来劝他们不要打的。”“是打牌这么简单吗?”一个胖子警察将手中的钱兜子冲彩兰脸前晃了晃,说:“这是明大旗鼓的聚众赌博!”说罢,手一挥,拷着这几个人押下楼,顺手将彩兰家旅馆的营业执照从墙上摘了,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将人胡乱塞进院外大街边停着的一辆“四门六座”,扬长而去。

 

李耀如坐堂屋内听妻子呜呜咽咽将事情说了一遍,将茶钟往桌上一顿,不耐烦地道:“就这点子屁事,犯得着你哭哭啼啼的!”彩兰一边抹眼泪,一边又说:“没几个月都被罚过几回了,三天两头他们来找事儿,这旅店怕是开不成了。”“开不成就不开,活人能叫尿蹩死!”说罢,耀如抬腿出去。忽见小二小五蒋二蛋一个个气喘吁吁跑进院来,脚没站稳,就一片声问道:“哥,咋着啦?这是咋着啦?”旁边就有街坊绘声绘色将事情说了。“妈拉个逼,这些日子警察太操蛋!”李耀如绷着脸望向他们,“说这是啥话?!人家也是执法!”小二小五蒋二蛋迈眼相互看看,默不作声。眼看看天色将晚,夕阳如烂柿子挂在枝头。李耀如也不出去了,旋身走进西厢房。小二丢眼色与小五、蒋二蛋,三人便跟了进去。小二手指梳了光光的脑袋,一旁道:“哥,咋就不找找温哥去?”“找他啥用?人都不在县局了,‘县官不如现管!’”小五一边掏著耳朵,接腔道:“唉,当初温局咋就没作通贝县长,转成正局长多得,现进环卫局当个书记还有啥权利!”耀如早就拉了一把椅子,桌边坐下,招招手让他们一旁坐了,“我说你们哥几个话就少说点吧,今不如昔,一时话传出去,吃亏是你们自己。”这时,只见蒋二蛋伸手从墙角壁柜掂出一精致瓷瓶来,笑嘻嘻道:“哥,你这儿咋还藏着瓶十五年‘宝丰大曲’呢。”“拿过来,打开喝了吧。”于是,冲门外喊小肖。小坠听见,在外边道:“彩兰姨叫小肖出外了。”耀如就吩咐她端几样小菜进来。不一会儿,小坠嘟着嘴端着托盘,晃晃进来,蒋二蛋见小坠不大情愿的样子,便凑脸过去,笑道:“看小坠妹子的嘴撅得像喇叭花儿”“去,一边去!烦死你们几个了,天天往俺们这儿蹭吃喝!”一边说了,一边将一碟芹菜花生米、一碟麻油猪耳朵等四样小菜往桌子上一一摆毕,拧身走了。哥几个纷纭一笑,坐下猜枚喝酒。酒喝斤半,忽然小肖揭帘进来,径凑到耀如耳边低声道:“侯先生请来了。”耀如便叫小肖坐下,陪着,起身出外。

 

这边,侯先生早被请进东厢房。

 

衣彩兰早吩咐小坠泡好一壶龙井,细瓷茶杯倒上。侯先生一壁啜茶,一壁低首欣赏坐着的这套鲍壳梅纹黄花梨木椅子:“耀如弟从哪儿搞来的?”衣彩兰刚要接腔,见耀如推了风门进来,便一笑道:“你们哥俩说话儿,我进厨房烧几碗菜去。”“这多晚了,饭早吃过。”侯先生挥手拦彩兰。“我这儿还有瓶三十年‘钧州醇’,你不喝?”耀如笑道,挨着侯先生坐下。这边,彩兰轻掩风门去了。侯先生捋了一下山羊胡,瞥了一眼耀如道:“听说,这些天府上常出事儿?”“唉——”耀如轻轻一叹,望了侯先生道:“不瞒老哥——”话没说完,早被侯先生挥指打断,悄声向耀如使眼色道:“不瞒我可以,但要瞒着西屋里头那几个人儿。”耀如眉头一皱。侯先生探身过来:“仁义巷文峰塔冒烟了。”耀如刚要说话,侯先生又悄声问道:“县府门卫枪击一事,知否?”“满街人都知道了。”“你想想看——谁会对县府门卫有这大仇气?下如此狠手?——水,深得很呐。”侯先生咂一口茶,又瞥耀如一眼,道:“有信儿说,上边投下来八千信鸽,满城到处搜罗所谓作奸犯科的罪证。”“凭他们搜去,与咱何干?!”侯先生笑了,轻声道:“耀如弟家里是否还藏有一把手枪。”耀如听了,顿时愣怔,这把手枪还是多年前他在长椿街“天上人间”洗澡时捡来的,一直藏着,没有外人知晓的,侯先生怎么就知道。猛然忆起去年夏天午后的一桩事来。。。。。。脸就红了,可是嘴上却问侯先生是如何知道的,只听侯先生对他说:“‘酒肉朋友’不可不妨。”说罢,又探身对着耀如,道:“眼下的事,‘秃子头上的虱子’,上边明摆着是要收拾你,但你我皆是一个商人,要说是图财,看时局也并非全是。”“那我们咋办好呢?”“明儿你快些将手枪主动缴出去,这是第一要紧事。今儿晚你不叫人请我来,我定是也要来告诉你的,这件举报,他们也是才接到。”侯先生说了,便要起身辞去,耀如拦着他,“你饭还没吃一口,我事儿还没对老兄说呢。”“你这旅店开不开小事,私藏枪枝弹药,按律是要坐牢的。”说罢,侯先生折身走去。彩兰刚亲自端了托盘,上边放着几小碗菜,一边叫耀如留住侯先生,一边往东厢房布菜。侯先生死活不留下吃饭。耀如没法,只得深一脚浅一脚送他出门。月弯如弓,放射下一枝枝细亮的银箭。街边上,正有一群孩童在皂角树下奋力玩游戏,一边扯喉咙喊:

“野鸡翎,砍大刀, 

你的人马叫俺挑。”

送侯先生走后,耀如兀自来坐东厢房。

彩兰见侯先生已去,“天不早了,你也歇息吧。”说罢,便起身去到卧室搂妞妞睡觉去了。西厢房,小二小五二蛋哥几个,枚正猜得欢。这边,耀如将台灯旋到最弱,连喝几杯闷酒,脑子便恍恍惚惚发沉。小坠进来,一边收拾桌上酒菜。

0%(0)
0%(0)
标 题 (必选项):
内 容 (选填项):
实用资讯
回国机票$360起 | 商务舱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炉:海航获五星
海外华人福利!在线看陈建斌《三叉戟》热血归回 豪情筑梦 高清免费看 无地区限制
一周点击热帖 更多>>
一周回复热帖
历史上的今天:回复热帖
2014: 沿途美景(4)- 弯弯
2014: 沿途美景(5) - 峡谷
2013: 不算不动产,有三百万 cash 够不够活到
2013: 今世易:秋色
2012: 紧急求助,这孩子应该怎么教育?
2012: 各位,STEM CELL造了老鼠出来了,下一
2011: 我从来没卖过任任任任任任何苹果产品,
2011: 乔布斯和盖茨牛叉的地方不在于发明了什
2010: 谈谈啃嫩草的心路历程,嘿嘿
2010: 热烈拥护墩树和全营长PK帅哥照,口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