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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书生》(大学文革恩仇)第六十一回
送交者: 苏渝游士 2017年01月20日18:21:43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第六十一回,闻噩耗校花哀恸火葬场,逢狭路儒将箴言走为上

周静茹与葛承光、徐正洪在火车站等了一整夜,也没有等到刘致远。三人只好回到了江东工学院。一连三天,化611班的同学在江东市内四处寻找。刘致远犹如人间蒸发,始终杳无音信。周静茹是整日不吃不喝,以泪洗面。杨耀强、葛承光、徐正洪、张效于等人经常过来安慰她,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这一天,周静茹又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早早起了床。天空乌云密布,没有一点儿风。映山湖边的柳枝纹丝不动,天气闷热得令人窒息,似乎预示着更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周静茹匆匆走进行政大楼办公室,坐到电话机旁。窗外一双雨燕在柳丝间,你追我逐,相互依偎着,低低地穿梭飞行。周静茹不禁触景生情,潸然泪下:“致远啊!风暴来临了,燕子尚知互相依靠,可你为何撇下我一人呢?你究竟在哪里啊?”。她急切地拿起话筒,先拨了无线电技校,对方仍然是“嘟…嘟…嘟……”的忙音。她无奈地挂断了电话,再拨孔振邦留给她的市军管会的电话号码。这两天她一直拨这个电话,但始终没人接,好像整个军管会空无一人,在唱空城计。她焦急地等了一会,正准备放下电话。忽然,电话那边却响起了了熟悉的声音!电话居然通了!接电话的人居然正是孔大哥!周静茹好像是黑夜中,在大海上漂泊的一叶小舟,看到了闪着红光的灯塔,心情万分激动。她好像害怕孔振邦会突然挂掉电话似的,急迫地叫道:“孔哥!孔哥!是你吗?我是周静茹!我是周静茹!……”

电话那边,孔振邦又惊讶又生气地说:“怎么是你?静茹!你怎么还没有回家?这几天你看到了吧?这里有多危险!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周静茹说:“孔哥!你别怪我了!刘致远出事了!”“啊?什么事?”“他被八一派抓去了!好多天了!至今没有消息……”说着,周静茹在电话中“呜…呜…”哭了起来,“哎!静茹,你别哭呀!你快把情况告诉我。具体时间,在什么地方被抓的?抓到哪里去了?”周静茹把详细情况说了一遍。孔振邦大吃一惊说:“哎哟!都三天了!看来情况不妙哪!你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周静茹一面哭,一面气愤地说:“你反而怪我们?这几天我们总部不知道给你们打了多少电话,我还到你们军管会过去了,可你们根本没人!你们是什么军管会啊?那么多人,光天化日来攻打我们学校,死了好几个人!你们军管会不知道吗?为什么不制止!孔哥,你也是军管会的,难道你没有责任吗!你不觉得你们有罪吗?!”

电话那头被周静茹责问得哑口无言,沉默了片刻,传来了低低的声音:“静茹,你谴责得对!我很惭愧!不过,我只能告诉你,我现在已经不再负责支左了,今天我来军管会,就是来拿我的东西的,马上我就要回师部去了。”周静茹吃了一惊问:“为什么?孔哥,你做错什么事了吗?”孔振邦说:“一言难尽,他们说我‘右倾’,可我是按党的政策,凭良心办事,问心无愧!不过,你放心,刘致远的事我一定要管。我马上就去无线电技校!静茹,你听我的话,还是先回去吧,你留在这里也起不了作用,找到刘致远,他也会回去的。”“好,好!孔哥,你要赶快!谢谢你!”周静茹放下电话,感到些许的宽慰,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解放军向他们要人,他们肯定不敢不放的!”

周静茹回到女生宿舍时,从传达室取了一封信。她靠在床上,急忙拆开看。信是父亲周凯缘从家里寄来的,信中写道:

静茹吾儿:

久未得到你的音讯,我和妈妈十分惦念你,听说江东市发生了武斗,不少江州的学生都跑回家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妈妈整天为你担心、着急,生了病。医生说是思虑过度,躺在床上好几天了。

你不回来,是不是因为我们不赞成你和刘致远的关系?我们知道,他也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既然你们感情那么深,你又说与孔振邦没有缘分,爸妈也就不勉强你了,同意你与刘致远的关系就是了。

你们毕业分配快了吧?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如果出了事,可真要把你妈妈急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你还是离开危险的江东市,快点回家来吧!

父周凯缘书

周静茹含着泪看完了信,母亲那日渐衰老的身躯浮现在了眼前。“唉!妈妈一辈子苦命,现在还为我担忧,病倒了。女儿不孝啊!致远,你快回来吧!爸妈已经同意我们了!我们马上回江州去看二老吧!我们交往这么久了,你还没到我家来过哩!这一次,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来!爸妈亲眼看到你,一定会更加满意的!当然,我也要到你家去,看望伯父母……”周静茹想着、想着,不觉热泪滚滚。这几天她太累了,她靠在被子上,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忽然,门外一阵汽车声响,将刚刚合上眼的周静茹惊醒。一辆中巴车停在女生宿舍楼前。杨耀强、葛承光、徐正洪、张效于、顾得志推开门,一起走了进来。周静茹擦擦眼泪,惊讶地坐了起来说:“噢,怎么?你们一起来了?有刘致远的消息吗?”她注意到五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乌云,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十分诧异地问:“你们怎么了?”沉默了一会,杨耀强说:“静茹,有个消息,不是很好的消息……噢,不,也不一定……你千万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周静茹已经感觉到大事不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颤声说到:“杨克思,你说,什么消息?”徐正洪说:“小周,你不要急!千万要冷静,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兵团总部接到火葬场打来的电话,说他们那里有一具尸体,有些遗物,有点像……嗯……有点像……要我们去人。”周静茹听了,犹如晴天霹雳,失声叫道:“我不信!致远不会的!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弄错了啊!”大家看到周静茹如此冲动,怕她在火葬场情绪失控。葛承光说:“周静茹,你几天没休息了,你就不要去了吧。我们回来把情况告诉你。”周静茹说:“我要去!我不相信!我怎么能不去呢?”

 

于是,大家一起出了宿舍,鱼贯上了汽车。车上还有郑国中、朱晓宇等总部的头头和几个女生。人人都心情沉重,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中巴车出了宿舍区大门,向江东市南部驶去。江东市火葬场坐落在风景优美的南山麓。几间毫不起眼的简陋平房。标志性建筑是一根高大的烟囱,傲然挺立直指苍天。

近来江东市这根大烟囱特别忙碌,一刻不停地冒着浓浓的黑烟。这黑烟直冲苍穹,与黑压压的乌云搅和在一起,随风变换着造型,在江东市的天空弥漫开来,没有敬畏,没有遐想,犹如无数的孤魂冤鬼在四处游荡。周静茹透过车窗,惊悚地遥望着从大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心中祈祷着:“致远平安无事!你决不在那浓烟之中!”一阵风吹来,烟云在天空中又变幻了造型,竟然酷似刘致远忧郁的面庞!周静茹瞪大眼睛惊叫道:“NoNo!那不是你!致远,不是你!对吗?”车里的人全都吃惊地看着神经质的周静茹。杨耀强走过来,在周静茹的耳边轻声安慰道:“静茹,你冷静点,不要太激动。”

一会儿,火葬场到了,一行人下了车,刚跨进大门,一片凄惨的哭声就扑面而来。只见焚尸炉大厅地上,停放着七~八具尸体。有的被长矛穿胸而死。有的被刀劈颈部而亡。也有的头部中弹毙命。其中中学生居多,也有青年工人。每具尸体旁边都有一群家属在号啕大哭,其状惨不忍睹。众人惶惶不安,依次一个个搜寻着尸体,都没有发现刘致远。周静茹好像抓住了一根稻草,绝处逢生似地对杨耀强说:“你看看!是他们搞错了吧?致远不会的!不会的!”

正在此时,火葬场瘦骨伶仃的史场长,幽灵般地从阴暗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噫!你们是江东工学院的吧?请到里面来!”大家随着他进了办公室。郑国中问:“场长同志,你说的尸体呢?”“噫,昨天已经火化了!”说着,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从组合柜上捧下一只红漆木盒,用手轻轻地摸着:“各位请看,这是上好的红木,多么精致,漂亮,堪称艺术精品!噫,这里面就是刘致远的骨灰!”郑国中有点气恼地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不等我们来就火化了!谁知道是不是我们的人啊?”“噫!天气太热,三天了!没有冰,实在不能放了。我们一直给你们打电话,始终打不通!噫!实在是抱歉!按照规定,我们只好先火化了!”周静茹望着骨灰盒,忍不住激动地喊道:“不是!不是!场长,你凭什么说是刘致远?”史场长扬起眉毛,两只小眼睛转动了一圈:“噫!这位女红卫兵小将,不要急!这儿有他的遗物!”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只塑料袋,放在桌上,“噫!尸体送过来时,穿一件灰色翻领衫,有四个口袋,四个!”他伸出四根细细的,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比划着说,“请看!这是他口袋里的东西!也就是证据了!”

史场长反转塑料袋,朝桌上一抖。“哗啦!”一声,一支“关勒铭”金笔首先跌落在桌上。接着滑下来的是一本江东工学院的学生证。然后是两张去江州的火车票。最后飘落下来的是,刘致远与周静茹相约分配去边疆的,写在王夙雯信笺背面的“申请书”。周静茹一看见这几样东西,犹如五雷轰顶!手中的稻草折断了!猛然滑向了深渊。她一把抱住骨灰盒,肝肠寸断、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史场长看了看周静茹,竟然笑了笑,脸上露出职业的冷漠。他拿过“登记册”,翻到一页,指着一行对郑国中说:“噫!好了,东西都交给你们了,签个字吧!”。突然,小诸葛眼里淌着泪水,走上来一把抓住史场长的衣领吼道:“这不行!你得说清楚!是什么人把他送来的?他是怎么死的!一条人命!哪有这么简单!”。史场长被拽得一个踉跄,愤愤然说道:“噫!噫!噫!你这个人!找我撒气,有什么用?这年头,一条人命?你看看外面是几条?警察都管不了!军管会都关了门!我可是忠于职守、无限忠于毛主席!全市工厂都停产闹革命了!可我们不能停产!要是我们也停了产,这江东市可要白骨遍街了!”

郑国中无可奈何,只好代表学校和兵团,提笔在“登记册”上签了字,转过身来,猛然投笔在地,含泪仰天长叹一声:“苍天哪!致远兄啊!才子啊!人才难得啊!”,大家闻声都凄然泪下。

周静茹坐在桌子边,热泪滚滚。她一手握住关勒明金笔。这是今年早春二月,刘致远生日时,她送给他的礼物。那天的快乐情景还历历在目,“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致远啊,你要狠心将礼物退还给我?”……她泪眼朦胧放下金笔,捡起两张火车票,一面看一面哭道:“致远啊!火车要开了!你不要下棋了!跟我回江州啊!快啊!”……过了一会,周静茹又拿起两人在望江亭上签字的“申请书”。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潸潸跌落在信笺纸上。“墨迹未干!墨迹未干哪!致远!我们誓言永远不分离,一起去边疆的嘛!怎么?你就撇下了我?”……最后,周静茹打开刘致远的学生证。一张英俊、潇洒、睿智的白面书生的脸庞,呈现在她眼前,是那么亲近,又是那么遥远。她将学生证上的照片紧贴在胸前,死死搂抱住骨灰盒,痛不欲生,晕倒在地!……

几个女生一面流着眼泪,一面搀扶着周静茹,随着大家一起出了火葬场。正要上车,忽然,孔振邦骑一辆自行车,疾驰而来。他在江东工学院的中巴车旁停住自行车,叫道:“你们是江东工学院的吗?周静茹在吗?”。杨耀强看到孔振邦,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走上去照孔振邦脸上就是一拳,一面叫道:“好啊!孔大部长!你来得真及时啊!致远兄前脚走,你后脚就来献殷勤!你还子弟兵!呸!无耻!”张效于和葛承光也红着眼睛扑了过来。一人扭住孔振邦一条臂膀吼道:“孔振邦!你来得正好!跟我们走!学校里发生武斗,死了那么多人,你们支左部队一走了之!肯定是你们搞的阴谋!破坏文化大革命!打你个狗日的‘江老谭’(指江东市的谭震林——作者注)!”说着,张效于甩手“啪、啪”就给孔振邦两个耳光。小诸葛则用力撕下孔振邦的帽徽和领章,朝地上一摔,两人拉着他就向车里拖。

孔振邦嘴角流出了血。他不还手,也不挣扎,随着他们进了车,说:“同学们!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你们要为致远贤弟报仇,揪我、斗我,打死我,我也认了!也难解我的内疚!不过,你们先让我说清楚!”周静茹抽咽着说:“你,你们不要打孔哥!让孔哥说!听他说什么?”孔振邦流着泪说:“刚才我去了八一派的大本营,无线电技校,责令他们立刻无条件释放全部俘虏,仔细查看了他们的‘俘虏登记簿’,没有找到刘致远。听技校传达室老头说四天前的清晨,在大门口马路边,发现一具青年人的尸体,后来被人拉到火葬场去了。所以我就急忙赶过来了,看来刘致远可能……可能……已遭不测了!”周静茹听了又“呜,呜!”哭泣了起来。郑国中说:“孔部长,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猫哭耗子,跑来放马后炮有何用意?”周静茹说:“这不关孔哥的事,孔哥是好的!你们不要抓他!”

孔振邦擦擦眼泪说:“郑司令也在这里,正好,你能不能听听我的意见?”郑国中说:“好吧,你说!小诸葛,你们放开他。”小诸葛、张效于二人松开了手。孔振邦用手擦擦鼻孔和嘴角的血说:“你们已经看到了,当前情况万分危急!刚才我在八一兵团大本营里看到,他们已经用现代化武器武装起来了!都是‘五六式’,七点六毫米的半自动步枪,‘五六/一’式机关枪就有四挺!你们与他们实力悬殊!你们千万不能硬碰,作无谓的牺牲!”车上的人听了,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吐出了舌头。郑国中说:“这倒是个惊人的情报,孔部长,那你说怎么办?”

孔振邦好像当初支左一样,斩钉截铁地说:“我要求你们,必须当机立断!第一,一般同学要马上离开学校回家去!我看,你们这辆车也立刻直去火车站,能走的立刻走!第二,郑司令,请你马上与江东市造反军总司令部商量,尽快将你们的武斗队伍撤退到江东市外去!以避免爆发大规模流血事件!”。杨耀强听了大不以为然地说:“嘿嘿,孔大部长!原来你是来当说客呀!凭你三寸不烂之舌,就想要我们乖乖的撤出江东市?”孔振邦厉声说道:“杨克思!你不懂军事,不要妄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打仗是要凭实力的,实力不足,撤退并不丢人!不是你耍嘴皮子!虽然我对你们的处境是同情的,但大势已至此,没有任何办法!实话告诉你,只要247军在江东支左,你们迟早是要被八一派打垮的!”

郑国中紧张地沉吟道:“依你之见,撤出去以后又怎么办?我们不是成了无家可归了吗?”孔振邦说:“打不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失明智之举,当然,无家可归是暂时的!党中央、中央文革、毛主席还在嘛!依靠中央出面谈判,政治解决是唯一的道路!”小诸葛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那样我们肯定要吃亏!”孔振邦说:“亏可能是要吃点的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与大量牺牲生命相比,是最好的结果了!当然,我理解你们,要做出撤退的决定是痛苦的、困难的。郑司令!你们好好研究研究吧!我没有别的企图,我是真想阻止这个城市在血与火中毁灭啊!”郑国中说:“孔部长,谢谢你的建议。你第一点意见我们立即接受,马上去火车站。除了总部头头,同学们大家都回家去吧!你第二点意见我们会尽快与工人造反军一起研究,再决定是否撤退。”“那好,希望你们做出明智的决定,我告辞了!”孔振邦转过身来又对周静茹说:“静茹,我不能送你去车站了,你不要太悲伤,想开点,回家好好休息!”说着,孔振邦下了中巴车,捡起地上的帽徽,领章放进口袋,整了整衣服,骑上自行车走了。此后七一五派果然主动撤出了江东市,避免了更大的流血牺牲。故江东市的武斗没有其它城市严重,盖孔氏之功也。此为后话。

孔振邦走后,中巴车直趋火车站,周静茹在几个同路女生陪伴下,上了火车。物换景移,很快故乡的山水就映入了眼帘。列车离家乡越来越近,周静茹越是悲从中来。她在心中悲呼着:“刘郎,刘郎!越离越远了,我的刘郎再也回不来了!”她泪眼模糊,看着向后疾驰的树木,想起两人最后一次在北固山、望江亭上的情景,山盟海誓言犹在耳:“致远,我永远等着你!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一直等你到死!也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周静茹想到此,懊悔地念道:“我真蠢!我为什么要说‘死’呢?难道是天意?上天预示我口出不祥之兆吗?”周静茹悔恨交加,痛彻肺腑,眼泪又夺眶而出……。

正是: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唐.李商隐.“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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