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着無奈和彷徨
年過花甲，便有了越來越多的回顧，並非沉浸在過去的愛恨情仇不能自拔，而是儘量客觀地理出曾有過的思想脈絡。個人感覺，如果希望晚年過得相對瀟灑，能客觀地認清過去的自己很重要。
現在我必須承認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是個最普通的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過我並不為此遺憾。每個歷史人物的情感和我的沒什麼兩樣，無非七情六慾；而每個普通人都會有刻骨銘心的時刻。機遇造就了不平凡的人；而普通人的心靈總有不普通的閃光之處。
我會回憶逝去的歲月里心情舒暢和愜意的時光，當然也會回顧當年黯淡歲月。在不斷的思索中，我感到自己以往無奈的時候很多。這麼解釋？就是不得不做自己認為沒意義，或違背個人意願的事，而且生活中總是有這樣的情形。有些事情，比如被迫服從父母或兄長，為保持與家人和朋友的親情和睦做出的妥協退讓等，並不使後來的我有多少不快和遺憾，且這種情形並不多見。回顧以往，更多感覺無奈奈何的則是另一種情形：被迫服從“上面”的意志，戴上假面具口是心非；體力透支和精神被長期壓抑，內心痛苦卻又不自覺地希望“上面”憐憫。我那時內心是無助的，然而面對現實又每每覺得只能如此，必須忍耐，還得阿諛逢迎……
其實“文革”開始後沒多久我隱隱約約有上述感覺了，雖然我那時只是個不到13歲的孩子。那時我當然是把這種感覺嚴嚴實實地埋在心底。這是因為，首先我一個孩子不可能將上述隱約的感覺上升為理性的高度；第二，我“出身”不好，已經是“狗崽子”，根本不敢發出自己的聲音。
作為一個“出身”不好的人，從“文革”開始，一直到1979年父親的“右派平反”，我作為一個“下等人”，內心一直是很壓抑的（其實更早，在我剛上小學知道父親是個“右派”時就感到低人一等了）。為了能成為“革命隊伍中的一分子”，能擺脫“下等人”的地位，我非常努力地“在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幹活十分賣力氣，總自覺不自覺地希望周圍的人們，特別是幹部們相信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並被“教育好了”。深知自己在“演戲”，可我也只能把內心包裹得嚴嚴實實。如此，我那時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投機分子”。
當年那頭所謂的“理想主義教育”誰信？所謂“共產主義”有誰信？我看越是信誓旦旦聲稱自己有“共產主義信仰”的人，就越是不信。實際上，這種脫離實踐的所謂理論，之所以總被中共奉為神明，就是因為這套東西已經變成中共獨裁的根據。這種所謂“堅定正確的理論”早已是思想的枷鎖，同時成為整人的法寶。
或許因為我曾是個“下等人”，對那套“聖經”想得多了些；其實中國大陸的民眾都不自覺地被這個枷鎖所桎梏，像奴隸般的屈服着，麻木不仁。沒什麼人會自覺地相信這套“東西”，然而思想意識卻牢牢地被其束縛着；這是因為“上面”用其作統治工具。回想在“北大荒”的農場裡，“知青”們已經辛苦勞作了漫長的一天了，晚上還“雷打不動”的“政治學習”。大家很消極，儘管心裡厭煩也不得不去，聽農場幹部不知所云地“政治教育”我們兩個多鐘頭，幾乎天天如此。可以說我此刻內心最為無奈。
我內心深處早已不相信什麼“政治思想工作”，但我不敢反抗；因為周圍的人們都默默的忍耐。那，剩下的路也只能懦弱地忍耐。這時我感嘆自己的生命時光在無謂的流逝，心裡有着鈍痛。多麼的無奈啊！農場的幹部們變着法兒來突出“政治思想工作”。讓“知青”用自虐的方式表現對“上面”的忠誠——明明可以用機器收割的莊稼讓“知青”們用手工收割。我和我的“荒友”們默默地服從着。這時我心裡充滿着無奈。農場幹部還總是在公休日和公休時間組織“義務勞動”，我們大家同樣是默默地屈服；干着那些天曉得有什麼用的“義務勞動”時，我內心仍是無奈的感覺，身心疲憊。我“上山下鄉”的歲月中充斥着這些以無奈為主題的回憶。說“知青”在所謂“廣闊天地”中蹉跎歲月，我是從這方面理解的。我生命中寶貴的青春就這樣在無奈中度過。
在痛苦地無奈之時，在農場的我已經看到上上下下的腐敗行徑。各級農場幹部拉幫結派，結黨營私。他們更知道如何戴假面具。在逐步認清這個擺脫不了傳統，極其專制社會的同時，我內心有了更多的無奈。
過去的歲月，與無奈如影相隨的是彷徨。在農場的九年多的日子裡，其實還是有些時間屬於自己的。然而在這種時候我內心往往彷徨，說白了也就是不知幹什麼好。你也可以說是“思想無出路”。在農場我總是酗酒和賭牌。有時候也想看些書，但心裡像長了草一樣雜亂無章。此時此刻，內心就更加彷徨。之後就更加的酗酒和賭牌。這大概是我從另一方面表現出來的懦弱吧？
其實並非僅僅農場的生活讓我有無奈和彷徨的感覺。從農場返城，後來上大學，再以後去國家機關工作，我都有着這如影相隨的兩種感覺。我在大學的專業是統計。而“社會主義的統計學要以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為基礎”。你說說看我會怎麼想？然而我還必須把功課弄好了，否則我無法到國家機關當公務員。那時每天學着我認為沒什麼意義的功課，無奈啊。後來到了國家機關，又是成天寫分析報告，而那些套話我看了都反胃；但又不能不寫。此刻又是無奈。在機關工作要善於阿諛逢迎。我捏着鼻子糊弄着；感覺仍然是無奈。
多時個夜晚我久久地睡不着，彷徨的感覺讓我恐懼……
我想着一個人的一生，有多少時光是在無奈和彷徨中度過。人生能有多少時光經得起如此無奈和彷徨的消磨？所以我每每想到這些就耿耿於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