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底鸟笼

黄欣/文、画

老友吉野一脸认真地说在中国物产展上见过没有笼子底的鸟笼，起先心想中国地广物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的。可仔细琢磨起来怎么也想像不出没有笼底的鸟笼是什么样的。不要说挂着，就是一掀，一提，鸟不就可以自由地颉颃，飞出竹编的囹圄了吗？日语中，鸡与鸟一样念法，会不会是农村常见的鸡罩呢？再细盘问，吉野先生依然一脸认真地断言是鸟笼不是鸡罩。看来格物致知也难出结论了。当是马大哈出展时忘了装底，这样去想，心里才能从“无底鸟笼”的问题里飞出。

回想起来，人生有许多选择有点象进出这款“鸟笼”，飞进飞出都是自愿自找的。包括“世纪大跳槽”来日本。

二十几年前，对于自费留学生来说，不打工是无法在日本生存的。有工打有苦吃还是幸福的， 很自孽，作孽的。一天打数份工，说白了就是专奔“钱”而来的。我也是“目标”清楚“目的”明确，早上送报，晚上洗碗。那年头在中国穷匮怕了。

初次打工，是在一家不上十个座席小中华料理店。一进店就让穿上围兜，戴上船型帽，数分钟后已是全套伙计打扮，一副被漫画了的面孔。自己内心不由地发起噱来。国人讪笑自费出国留学的人是洋插队，因为先有文革时知青上山下乡插队这一说，才有洋插队的挖苦之词。如果说土插队是身不由己的话，那么洋插队是自讨苦吃，自让时代捉弄，我有“幸”这两种插队都赶上了。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又心甘情愿受资本主义改造。修地球，擦地球！有一场体验已足够了，偏偏两场都受过。

店里客多忙时，肉体上累，精神上倒还能承受，算一下一小时可以挣的钱就浑身来劲了。怕的是闲！也得让擦这抹那不许停的“勤快”。那油腻腻墙壁上的钟一动也不动，就象有死鬼的手拉住一样。名字叫安藤五郎的店主也是闲时安不了臀，掀着门帘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太闲，店里不要帮手也行，店主表情已是八大山人画中的乌鸡白眼了。

那时，留学生真像细胞一样渗透到岛上每一个旮旯，通过介绍打过各种各样的工，疲奔于“向钱看”的目标。

去三幸会社打工有点意外的幸运。会社规模之小得只有两人，老板与我。一辆小面包车放上些简单的清扫工具就出门了。到了南禅寺边一块“酒荤莫入”的石牌处停车，眼前的大宅就是战后发了横财的佐川急便老板家。人们知道佐川在琵琶湖边上有一个占地巨大收藏很丰的美术馆，其实这边家邸半地下也建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藏品馆，并不对外开放，许多名画珍品都在这里！

门打开，自动程控的灯亮了一层，四面高至天顶的玻璃展柜里，有莫奈、梵高、莫底里阿尼、马奈、雷诺阿、科罗……的画在柔和光线下静候着我，静得听到的自己的呼吸声。在国内学美术，见真迹的世面太少。在这里，整个艺术大殿就我一个人影，当时真激动得要晕过去。以至于后来我在巴黎奥尔塞印象派美术馆看画，脑里还尽是想起初见大师们作品时的激动。

佐川美术藏品馆很干净，只是定期例行保洁性的吸尘抹灰擦玻璃。这里是艺术的金山，有印象派画家们的旺盛创造，有各种各样绘画世界的分化和个性的自由表现。巨大的收藏架，任你推进推出，一排一排看过来，画家用绘画表现着自己内心，通过绘画作品与欣赏者对话。佐川花了四亿日元购进的莫奈的《睡莲》，梵高的《读书》就近在咫尺，隔着玻璃可以这么零距离地接近大师，任你用时间来细细浮想他们的人生故事。揣摩大师挥笔在画布时的激情，猜测莫奈那些绝妙颜色的调和与覆盖的秩序，想象梵高执著地扭曲在笔触的兴奋中…‥

画画人作清扫工，失去气质，一时让内心自卑到了极点，就怕暴露学美术的身份。可老板却要声张，夸张地大声介绍我。好像专业对口的来了，不单不会弄坏美术品，还会增点附加值似的。不过就是因他的鼎力吹捧，全然想不到在这些本应该克己的地方，先是坐上喝上茶，后是上座吃上饭。让画画人可以尽兴在美术馆里与巨匠们的作品幽会！真像命运的关照，不要门票仅要求手里拿块抹布。刚来日本时，有过对追求艺术感到迷茫，自信发憷的时期，苦闷得不知画什么，更不知道怎么表现。在玻璃这边凝视和抚摸名画，刺激我想碰画笔，想画画。

有过摸黑的经历，才珍惜晨曦的到来。在京都的数年留学生活，我不再打其他工了。这份工支撑了我的学业和生活，也支撑起对画画的渴望和希望，打这以后再也没停过笔。

绘画大师们许多以内在热情为重的作品给我启迪最多，而且就是要画熟悉的生活，画自己的身边。我只要有时间就画画，然后参加画展发表作品。穷一点不要紧，挣够学费的钱就行，后来奖学金也有了，更松了一口气。为何画画的问题不能说全懂了，学历职称全与画画无关，不争虚名才能画得开心起来。当初“富起来”的目标没有实现，可身心深处有了一点点充余和富裕了。

在日本，我最终没见到过真的无底鸟笼。常想，再好的鸟笼有底无底毕竟是笼。要飞出来，才能寻找新天地、新空间。一切全在自己来选择和把握腾跃的时机，就怕不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