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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归去来(3)
送交者: 芨芨草 2018年09月24日20:27:27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草原归去来(3)

李大同

作者简介:李大同,祖籍陕西,1952年生于四川省南充市,《中国青年报》著名记者,原《冰点》周刊的掌门人。文革前为北京第26中学1967届初中毕业生。文革初期参加过红卫兵,因对当时的运动不理解提出十个问题,被列入团中央的《内参》上报。1968年底,和其他一些黑帮子弟独自前往内蒙插队。在10年的插队期间,蒙语一流,担任过大队会计和负责人,甚至荣获了那达慕大会的赛马冠军,深深博得蒙族牧民的喜爱。1979年,进入《中国青年报》,先後任驻内蒙古记者,学校教育部、科学部主任、高级记者。1995年在报内创立《冰点》时评栏目,翌年起成为报内之品牌栏目。1996年《冰点》被评为中央主要新闻媒介名专栏”,後遭改组。

 

盲流知青

这时我们才发现,十个人里,只有三个人身上带了钱。我是富翁,带了一百元钱,老曹带了一百元钱,另外一人带了三十元钱。其他人竟一分钱没有,因为父母都停发工资了吧。我们只好把所有的钱集中在一起,然後就打听在哪儿住最便宜。人家告诉我们最便宜的是残疾人开的福利车马店。在黑暗中我们跌跌撞撞地找到了这个车马店。骡马粪味儿,屎尿交加,扑面而来。一个退伍残疾军人在管事,问:一晚上多少钱?答:一块五;这么贵!有没有便宜的?说:大通铺,一人五角;又问,还有没有更便宜的?说通铺不生火,两角。我们就决定睡那两角的了。他把我们引进一个大通铺屋,连玻璃都没有,窗子上的一点破纸还噼哩啪啦地响。当时是零下20几度。我们把所有的被子铺开,靠着墙,一个挨一个地挤,带着皮帽子睡下。

那晚上还是睡着了。但是早晨一起来,满嘴边是冰碴子,因为你一呼气,哈出的气马上就会冻住。第二天,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吧,哇,所有的钢笔都冻住了。这儿不能多呆,得赶紧去旗里找安置办。安办的人说,我们这里没有接待你们的计划指标,不能收。他说:你们是什么人?有介绍信吗?”“没有。”“有什么能证明你们是什么人吗?”“没有。他们看着我们这些清一色的一米八的大个头儿,不像是知青。只有当时的破学生证,还有北京户口,可以证明我们是北京的。别的任何证明都没有。我们决定,到盟里的安办活动活动。我和另一个人就前往盟里去了。那时去盟里坐卡车要走200多里地,到盟所在地的锡林浩特,我们找到盟安办。他们说:我们得等下一批指标来了再考虑接待你们,这次安排不了。我俩一想,这个地方更住不起。赶紧往回返。这回是从东往西走,那天零下38度,6级大风,伙伴身体较弱,让他去车楼里,我就上到了车顶。司机很有经验,用毡子把我裹起来。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毡筒里。但是车开出一百多里後,我觉得所有的冷气都往我的心脏集中,感觉快不行了。旁边是半扇冻牛肉。我当时敲敲牛肉,嘣嘣地;又敲敲自己的心脏,看看是不是也冻成那个样子。後来觉得要冻死了,不行了。用最後一点力气,敲了敲驾驶楼。急刹车!司机问我,怎么了?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瞪着眼看他们,摇了摇头,完全说不了话了。他们一看不好,赶紧把我弄下来,旁边正好有个道班房,进去,给我按摩,喝红糖水,半天才缓过来。还得走啊,司机又把他的羊皮大衣给我裹在毡子里面,接着走。走到夜里才回到阿巴嘎旗。等我们再找到那个车马店时,那帮家伙们,都到那个一人一块五的有火房间里去了。他们说夜里在被子里挤着还行,白天没法呆,大家都穿着棉衣在那儿蹦。说,不行,还得到有火的房间去。小房间,一人一块五,炕上能挤四五个人。接下来就开始了长达33天的抗战。我们每天从车马店到知青办去磨。到那儿就是: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你得收我们!”“不收!”“你得收!他看我们填的表,全是干部子弟。说:你们肯定是联动的!我们说:我们不是,我们是反联动的。後来,还是用毛主席像章打开了缺口。我们发现知青办四个人是两派,我们就采取各个击破的方针。先开始孤立那个主任——挖肃派,拿着大像章,把保守派的三个人买通。慢慢地都搞熟了。主任就说,好吧,我们派人到北京去了解一下情况吧。结果知青办专门派了一个人到北京各个学校了解我们的情况:是不是联动分子?是不是反革命?一了解,我们学生本人都没有什么问题。其实,他们就是走了一下形式,顺便旅游一下。真正解决的原因是毛泽东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已经发表了。这是最强大的力量。

李三友他们在北部伊和高勒公社,我们离那有四百多里路呢。所以也没法找他们。等那安办外调的人回来说我们没有什么大事,安办另外几个人也被我们买通,同意要我们了。他们决定把我们发配到阶级斗争最复杂的牧场去——阿巴嘎旗南部的白音德力格尔牧场。那里,从来没有去过一个知青。为什么说那里阶级斗争最复杂?因为,当时内蒙正在搞挖肃,清查内人党,唯有白音德力格尔是保守派占上风,挖不下去。当时去了内蒙的知青,普遍参加了挖肃,要表现出是输出革命来了。

我们出发了。白天坐马车,晚上睡庙里,弄点牛粪一烧,走了三天才到。去了以後呢?我们很快就参加了那个地方的反挖肃。我们的场长,叫乌力吉巴雅尔,是老复员军人,被打成内人党,让造反派抓到红星大队去拷打。我们天生就是保守派,听了听情况介绍,同情场长,决定一块参加抢场长的行动。于是去红星大队,提着镐头把儿,愣是把老场长抢出来了!我们这帮人什么阵势没有见过?又人高马大的。

那里是个牧场,是内蒙为数不多的公私合营的牧场。原来归大牧主所有,所有牲畜都是他的私产。与城市的公私合营、与资本家达成的赎买协议是一样的,作价以後,每年付他3%本息,三十年付完。实际管理权都已经是公家的了。场长刚回来时,被打得不能动了。但回来後人就安全了,为此,老乡们对我们不错。

这时,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从12月中出来,到收留了我们,到抢出了场长,已经筋疲力尽,我们决定回北京休整一下。这时我们还没有分配到大队里。另外有五个人已经去了红星大队,也是北京来的知青盲流,有廖平平(廖承志的儿子)、黄小源(黄静波的孩子)等。他们比我们晚到旗里,结果却比我们先下到了队里,他们也使了些阴谋诡计,还偷过我们的烟,也曾住在那个福利车马店。

我们回到北京,开始准备正式在草原上安家落户。实际上1969年春天,我们在北京过完了春节,再次回去,才真正进入了草原生活。

 

初受挫折

我们是把各人家里的书,有价值的全部运走。用大木箱子。其中包括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也包括当时的内部小说。其中包括《叶尔绍夫兄弟》、《茹尔宾一家》、《州委书记》等;我们还有全套的《摘译》;也有马恩列斯的书、中外历史的书;还包括传统文化方面的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耀邦在团中央时主持编的《中华活页文选》,基本上是古文精品。

如果没有书,我们在草原怎么活啊?说句老实话,这么多年,如果我们没有这些书,人就废了。我记得有一本精装的《堂吉柯德》,被我们看散架了,不知读过多少遍,连人物对话都背下来了。《唐诗三百首》至少背下来二百多首……

我们带的书有多少?两个牛车,专门拉我们的书。在草原游牧,一年搬四次家,换草场,我们这个包,是原来牧主的大包。一次要用八辆牛车才能把我们的家搬走,其中两辆牛车,专门运我们的书。直到我离开草原,还有满满一木箱子书。其它除了不断传阅流失了,就是在没有柴火就要冻死时烧掉了。当然是先从最没有用的书烧起:第一本是《毛泽东选集》,第二本烧的是农业科学知识。刚下来时,我们还想用种树啊等农业科学,改变那里的面貌。在草原,实际上不需要这些农业科学知识。

我们下去,和一般知青不一样的是,我们思想上根本不是去接受什么再教育的,我们很狂:我们是要去掌权去的!是要改造那块地方去的。个个认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管理一个生产队算什么?

我们後来也和李三友他们联系上了。我们虽然是在一个旗里,但他们公社在旗所在地往北二百多里,我们牧场是旗往南二百多里,我们之间有四百多里地。一个月能通一封信就不错了。别的联系根本不可能有。後来,到七十年代初,我们来了一次远征,四个人骑马去他们那里访问了一次,当时叫千里北征。到他们那里,我们骑了三四天。一人骑一匹,牵一匹,换着骑。

下去之後,生活很快就教训了我们。

首先,语言不通,感到就像到了外国一样。连说吃饭都听不懂,你还想统治?下乡前父亲还教过我两句蒙古话,说你会这两句话就饿不死了。结果我发现他们那儿的蒙古话和我们那儿的不一样。我们那吃饭叫:浩勒亦得。我父亲打游击地方,是伊克昭盟、河套地区,吃饭叫布达亦得。还别说吃饭,刚下分场,第一夜是住在老乡家的蒙古包里。可是,我们长这么大没有男女混居过呀!试想你脑袋旁边就是女主人的脑袋,好家伙!怎么睡得着?还有关于草原上性病的传说,吓死了!简直吓死了!瞪着眼,一夜没有睡着。这方面的事就忽略了吧。

我们第一次长虱子时,也吓傻了!人身上怎么能长这东西呢?人家告诉我用两手指甲一掐,就掐死了。我第一次掐时,浑身起鸡皮疙瘩,掐不下去,害怕,呕心。是别人帮我掐死的。後来一回到北京,就把所有的衣服放到蒸笼里蒸。第二天,虱子就没有了。我们回去告诉老乡说:我们回到北京就没有虱子了。老乡根本不相信!说天底下可能有没虱子的人吗?他们认为虱子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後来我们有了自己的营地,住进了自己的蒙古包。男的一个,女的一个。知青当时每人有一百多元的安置费嘛。我们六个男生的钱可以买八个哈那(侧墙)的大蒙古包。我们去以後,因为是春天,哪儿有什么羊肉啊!我们就是到场部买些小米、面,没有肉。牧民一年也杀不了几只羊。开始牧民们从心里是很歧视我们的。他们也欢迎你,那时因为怕毛泽东,而一旦你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就没有人理你了。他们把我们当成内蒙曾经有过的盲流一样看待。那些盲流是困难时期闯口外,干那些蒙古族牧民不干的杂活、苦活、累活的人。汉人在牧民那里是低人一等甚至低人两等的。

但我们借着政治的余威,下去第二天,就跟他们的说,我们要放牛放羊。是毛主席让我们来的!我们得靠放牛放羊挣工分,吃饭啊。他们不敢不给。他们从最近的、离我们约一里地的羊群中,给我们分了一半羊群过来;又从离我们更近的牛群里,给我们分了一半牛群过来。我们可高兴啦!放牛放羊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跟着它们屁股後面走嘛?每一头牛身上刷了一道红漆,标志着是我们的了。我和一哥儿们放牛,走着走着,牛就没了。它们又回到原来的牛群去了,根本不理我们。不给我们马,我们追不上嘛。羊就更别说了,我们当中,三个人放着一群羊,白天还拢住了,到了晚上,下夜,出问题了。羊在夜里是要卧到它们拉屎撒尿有味的地方,而我们这里是生草地,它们怎么会卧呢?它们一叫,一里外原来的羊群也叫,它们就开始往那儿冲。我们把裤腰带解下来了,抽啊,打啊,羊群把我们撞得七倒八歪,天黑啊!一会儿一只都没有了。这就是牧民第一次收拾我们。

哥儿几个全儍了,一天牛羊都放不成,还好意思向人家要吗?还有可怕的事呢!一出去就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蒙古包在那儿。我第一天,在草原撒了泡尿就转了向。草原很平,走啊,走啊,有了坡,觉得人家看不见了,才敢方便。可回去时,怎么蒙古包看不见了呢?找不回去了!有一天,我出去方便一下,回来走了二十多里地,天都黑了,还找不回去。是牧民们打着手电把我找回去的。迷路是很可怕的,有了指北针也没有用,要看地形。

後来我们就商量怎么办。我说,这样下去永无出头之日。蒙古老乡们的生产、生活技能,我们一点都没有,生存技能低于一个五六岁的草原上的孩子。我提议,咱们不能在一起住了,一人插到一个牧民家里去。首先掌握语言,然後掌握生产技能。

我们和一般知青不同的是,这是我们选择来的。选择来的和分配来的不一样。我们无怨无悔,什么坎都得迈过去。谁让你选择了这块地方?如果是强迫来的,也许你会怨天尤人,低沉、颓废……。干部子弟还有点不同,深受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影响。越是艰苦,反倒越有一种亢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是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精神状态。受了一通折磨後,我们决定,必须先掌握蒙古人所有的生产和生活技能,包括语言,我们才能统治这块地方。当时脑子里真用了统治这两字啊。

我是毫不犹豫地走了。只有两三个人不愿意下到老乡蒙古包里,

女生不敢,千金小姐,住到男女不分的蒙古包里,不可想象。有两个男的也不愿意到牧民家去生活,就去了配种站。我们雅干西勒分场是全内蒙的改良畜试点。羊是改良羊;牛是荷兰红改良牛;马都是顿河、卡巴金种马。当初最富的大队是红星大队,我们表示,我们不是冲着钱来的,是冲着好马来的。顿河是中挽马,卡巴金是高纯血,比蒙古马可高大、漂亮多了!

我下到的蒙古包,男主人曾经当过土匪,有一个老伴,还有一个他们领养的上海女儿。1960年代困难时期,从上海运来很多孤儿,让牧民们领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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