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府君伯翔公（諱鳳藻）曾經擔任廈門關監督，因此我在廈門鼓浪嶼出生。有此淵源，兩岸可以交流以後，我曾經訪問出生地，也因此有緣結識陳詩啟先生。承蒙他老人家，帶領我訪問故居，我也因此淵源，知道廈門有陳先生領導的中國海關史研究中心。第二次再訪問廈門時，陳先生已經無法下樓，於是，我只能在門口拜託陳府子弟，代我向他老人家叩安。最近，因為和廈門大學出版社聯繫，才從連心豪教授處，驚聞詩啟先生已經仙去。聞耗之下，回想詩啟先生謦咳，無任哀悼。連教授吩咐我，將先君在荊沙關任內事跡，寫一報告，編入紀念詩啟先生的論文集內。我的專業是古代史，很慚愧，在海關史方面並無研究，一時之間，很難做出個像樣的報告。本文只是根據連教授的指示，將有關荊沙關的事情，據我所聞, 撰文陳述，以補充海關史中，內地常關的一些情形。

先君離開廈門，就職荊沙時，我剛三歲，1937年。抗戰開始，大概從1938年底，沙市兩度淪陷，1939-42年，我家都在湖北的老河口。固然先君的職務，兼管第五戰區的經濟委員會，和湘、鄂兩省的貨呋�查處，他抵\韭氝�是荊沙關監督。1942年回到重慶，  先君在公餘之暇，一方面指點我的課業，同時也常常提到，在湖北任職的一些大小事跡。不過，當時究竟年紀還小，有許多事情，也並不明白 ; 戰後，在無錫、上海以及最後回到廈門任職，我年歲較長，聽   先君教誨，才比較明白，過去那些事跡。本文所敘述，並不是研究的成果，而是從記憶之中，將先君提示各點，喚y地敘述，以備海關史的缺項。

荊沙關在湖北的沙市，並不是沿海通商口岸。列強侵略中國，強制中國開放內河航邫啵�長江沿線才設置若干海關。其中最重要者，是上海的江海關，和武漢的江漢關。江海關之重要，乃在其為海關總關的治所；江漢關的重要性，則因為漢口，居粵漢、平漢兩條鐵路的交接處，與長江水囈徊媯�成為華中的最大內河港口。在甲午戰敗後，中國和日本簽署條約，五口通商，沙市在內，才有設置在沙市的荊沙關。

然而，內地諸關，在海關系統內，頗多是所謂「常關」，並不完全是為了收取出、入口的海關稅而設。若從中國本身的榷稅歷史，明清以來，內地是有榷關，收取當地的過境商稅。這些榷關，在明代的體制，分別歸屬戶部和工部 ; 清代，則有些榷關，歸屬內務府。荊關設置，是在明代成化年間，屬於工部系統；其任務是收取西南部叱齙哪靜摹⒅癲摹Ｃ鞽勺嬖誥鴿y之變後，奪得天下，遷都北京，那時候才開始大規模建設北方。從西南各省，經湘水順流而下，再往北叩哪靜模瑏K不需要由漢水北擼�可覟谋接彯�賜ズ�，循著當時存在的四、五條小水，直接呷腴L江。沙市之命名，是由於那一段的長江，有一條相當長的積沙；長江分成內江、外江，內江的小水道，可供這些南方來的船隻和木排靠泊。在此地設立一個榷關，頗為合理。從沙市起岸，直接北擼�可遵循南睉v亳R大道，經過襄陽、南陽，駁唿S河流域，然後北摺Ⅻ/span>

滿清取得天下，由於防備南方抗清勢力的需要，在荊州設立駐防將軍，為內地六個將軍之一。荊關本身，也就是配合著荊州將軍，作為儲備軍用物資和糧食之用。康熙年間，吳三桂起兵，然後又有乾嘉川楚教亂，這一帶是用兵之處 ; 於是，南方北叩匿羆Z，有一部分直接叩角G關屯儲，稱為「南漕」。南漕似乎延續頗久，至太平之亂時，南漕還在。期間有無中斷，則不得而知。

荊沙關監督公署，坐落在沙市臨江路，今天已經拆除；但是我從Google鳥瞰圖上，還可以看出當年的格局。那是一個三進兩重院落的大建築，在最後還有一棟西式的樓房，作為內宅。公署主建築的左側，有一個大花園; 花園與前廳之間，則有馬房。我們在那居住時，當然已經沒有馬匹，改作停車房，以及園丁放置雜物的地方。花園另一邊，才是稅務司的公署。他們有自己的花園，和我們的花園之間並不相連。監督公署的前面，是一道江堤，過了江堤才是碼頭。江堤之上，豎立了一個大旗杆，上面還有望斗。這一個格局，並不像文官的衙門。

公署之中，駐紮了一班憲兵，大概是保護公署的。憲兵班長姓孔，平時常常揹著我，到前面江堤望江。根據孔班長說辭，  先君乃是武將出身，這個衙門正合他的身份。他也常常指點給我看：大堂旁邊的窗稜，有麒麟、獅子等等圖案，他以為都是軍事衙門的格局。後來，我年歲稍長，在重慶居住，侍座之時，曾經叩詢   先君，他的回答：荊沙關和清代的荊州駐防將軍，有相當密切的關係。如前所述，荊州將軍是六個內地駐防的將軍之一，其地理位置，足以策應西安、成都、福州、廣州。康、雍、乾年間，南方多事，荊州將軍經常有四、五千騎兵部隊，駐紮在這一個戰略地區。荊沙關的收入，無論是榷稅，或者是徵收的實物，例如，木材、鐵料、銅斤等等，都直接繳納荊州將軍處置。上文所說的南漕，也是由荊沙關接收，交付荊州將軍處置。因此，荊州將軍的副手，常常就是直接監督荊沙關的官員。這一副手的官階，通常是都統或者副都統。如此說來，荊沙關監督的地位，確實是文武之間，其直接上司，未必是工部，可能竟是荊州將軍府。

這種背景，說明了荊沙關雖然是個榷關，其任務卻與一般的常關不同。沙市並不是很大的進出口碼頭，在江漢關旁邊另設一個稅關，似乎並無必要。先君在荊沙關工作，大概從1934-35年到抗戰以後第三年。他的工作，其實性質相當複雜。除了一般的稽查、緝私以外，他最忙碌的部分，乃是長江水道的管理。據他在重慶時，告訴我的情形：

江海關的總稅務司，通常是英國人，江海關還有一位負責管理水道的英國官員克洛爾，於1920年左右，就在長江下游，樹立許多燈船、浮標、旗幟、霧號等等導航設施。九江以上，至宜昌，乃是長江中段；在   先君接任荊沙關之後，總稅務司即將中段的航道管理，交付給    先君。據他老人家自己說明，他在海軍服務時期，長期任職第二艦隊（長江艦隊），經常巡弋，對於長江上下的航道，地形、水文，相當熟悉。那時，在江漢關擔任監督的徐燕鄭?/span>祖善）世伯，是   先君從小學到水師學堂的同學 ; 他在海軍的專業是輪機，而    先君的專業是駕駛 ; 通常駕駛專業的海軍軍官，可以擔任艦長，而輪機專業，不會在艦橋上導航。總稅務司將這個航道管理的任務，委託荊關，而不委託江關，可能就是由於二人的專業不同。

我們在沙市時，  先君經常會搭乘船艇，巡視各處。每年我們冬季回鄉過年，全家都搭乘江輪往返。我印象之中，船行所至，如果是城市碼頭，當地的海關官員，會登船與   先君見面。有些地方，船行緩慢，就有當地的航道管理人員，搭乘小船，攀登繩梯，登輪與先君討論問題。

抗戰初期兩年，沙市失守，兩度出入。我們海關眷屬，和其他中下游的海關家屬一樣，全部撤退到萬縣。他囑咐先母，有一箱水文資料，是最重要的，任何東西都可以丟，就是不能丟這一箱資料。1942-43年，   先君離開第五戰區經濟委員會主任委員的任所，回到重慶，擔任監督回部辦事的閒職。我們家借住在   舅父章劍慧主持紗廠的南山宿舍。  先君在城裏工作，週五回南山。在我們家附近不太遠，是茅以昇的中國橋樑公司。其中一位工作人員，是我們的表舅。這位王家表舅，每到週末，就帶來資料，與先君討論長江水道，計劃將來在哪些地點，可以架設長江大橋。（當時抗戰形勢緊張，而他們已經計劃戰後重建國家；由此可見中國人信心之堅定。）太平洋戰爭開始，原在江海關的總稅務司，也不能留在上海。一些重要檔案，及時叩較愀郟�轉攖/span>重慶。據    先君告知，這些資料之中，就包括克洛爾的航道資料。大概就因為    先君對長江水文非常熟悉，抗戰勝利，他奉派擔任全國引水委員會的主任委員，跟著第一批人員飛回上海，負責恢復長江航道。

長江每年都會氾濫，荊江大堤是保障荊江平原的重要設施。也不知什麼緣故，

先君的工作之一，也包括管理這些堤防。有一年發大水，監督公署的下水道，冒出水柱，從高達一尺，慢慢變成高達五、六尺：這是長江氾濫，經過下水道回流。我們全家撤退到二樓，困守多日。  先君卻是搭乘一條手划船，離開我們，到各處去督導堵漏護堤的工作。這件事故，我的印象很深：當時看著水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往上漲，全家婦孺都在二樓，只能陡嫵/span>：洪水不要繼續上漲。後來，我們回到重慶後，湖北旅居重慶的人士，曾經來我們家向      先君道謝，感謝他盡一切努力，防止荊江大堤決堤，否則，他們可能都隨波而去了。

住在沙市時，抗戰將要開始，孔班長揹我上門前的江堤，俯視江心沙洲，有許多工人在工作。後來據    先君告知，抗戰尚未開始，政府就有撤退內地的計劃。林繼庸老伯，負責遷川工廠的組織工作。林老伯在台北，和我們都住在永康街，經常來往，和     先君聊天。他們常常提到的是：當時，  先君組織了湖北、湖南的傳統木船造船廠，截留經過沙市，咄鶆e處的木材，在沙洲上造船。這些白木船，抗戰開始，就是遷川工廠的咻斨髁Α�從详懎，觾鐔船將江南的工廠和物資，邅砩呈校�立刻轉駁白木船，由拖輪拖帶，進入峽江，咄鶅鵲亍０啄敬�禂囁目的地以後，袛鄶佽\Y；船東將木材當地出售，作為建構政府遷川大批官民的公、私建築。這一個任務，顯然不是    先君關監督的本職，只是為了當時迫切的需要，他和林老伯通力合作，替政府撤退內地，做好咻數墓ぷ鰲Ⅻ/span>

至於     先君在湘、鄂貨呋�查處，和抵X鍛饏^經濟委員會的工作，不屬於荊沙關監督的範圍，此處就不必贅述。不過，他奉命擔任這兩項兼差，應是由於這些工作和他平時在海關監督任上的職務，有相當的關係。我記得，他的荊沙關關監督的關防大印, 到卸除第五戰區職務，回部擔任部員，才繳回財政部。

以上所述，大部分是   先君在重慶工作較閒，同時家中兄弟姐妹，都在學校，只因我生有殘疾，是唯一在家的孩子。   先君公餘，耳提面命，指導我史地和國文的閱讀。談話之中，他有時候就將一些工作經驗，陸陸續續告訴我。因為廈門大學海關研究中心吩咐，我將這些恭聆    先君敘述的零碎資料，擇其與內地常關有關者，縷述如上。我不是研究海關史的專家，對這一課題的目前狀況與研究成果，也一無所知。只是，承蒙連心豪先生的囑咐，以海關子弟的身份，敘述海關歷史中，可能未見於檔案記載的一些情形，既是紀念     先君當年勞瘁國事的辛苦，也是紀念  陳詩啓先生開拓海關研究 的功勞。         許倬雲敬述   9，3，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