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青春（70）：戛然而止

賀長文

心裡揣着個大秘密回到草原，找不到人述說。此時的草原已被大雪封蓋，冬天的草原在晴朗的日子裡靜得出奇，雪地反射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人們在蒙古包里享受着難得的清閒，靜靜的草原感受不到一點備戰的緊張。5米長的黃色人造棉布從幅面中間劈開可以做兩條腰帶，給誰了已經記不得了。黃色是佛教的顏色，牧民們喜歡黃色的腰帶。

也許是風聲已露，沒有人對我帶回的消息表現出更大的興趣。我們邊疆的牧業生產隊大概是全國最不重要的單位了。平靜地過了段時間，有關林彪叛逃的相關紅頭文件發到了生產隊，而且是漢文與蒙文兩個版本的，附帶的還有輔導材料。社員的閱讀能力普遍比較低，宣講的任務自然落在了知青頭上。我頭一次看到這樣的紅頭文件，想想在桂林傳達這個文件時會場外的緊張氣氛，我們好像不在同一個地球上。好在我們生產隊的北京知青不僅能通漢語，在浩特放牧的女知青還能讀蒙文，方便宣讀文件。經過幾年的文化大革命，社員們經受了多次大小運動的歷練，現在誰倒台也能處變不驚。牧民們很平靜，每日的生活勞作一成不變，但也有一些傳言，比如牧民們聽到了飛機產生的噪音；林彪的座機不僅是從我們公社上空飛出去的，由於飛得低，阿拉坦錫力大隊有兩個浩特的羊群被飛機的轟鳴聲驚散。公社裡的民兵活動抓得更緊了，組織了拉練。

組織學習的主力只能是北京知青，不過這時的知青對政治運動的熱情已不比之前。儘管材料上講到林—陳反黨集團，講到廬山會議設國家主席，講到武裝政變計劃《“571工程”紀要》，講到陰謀謀害毛主席，我們學習的時候已經沒了那麼義憤填膺，沒有要誓死捍衛誰的感覺。我們距離北京、距離中央太遠了，每天還要勞動。沒人講解材料中搞不明白的問題，主席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大白話，明明白白的，可我們不知典故，真不明白。真的讓副統帥去投靠蘇修？黨章上明明白白寫着的接班人怎可以隨他投敵？才幾年時間啊，副統帥就叛國並屍陳境外了。輔導材料中說林彪是地主出身，原來他從根子上就不正，所以現在變壞是必然的。沒人組織我們學習，沒人要我們按套路發言，精神一放鬆，閒話就多了。竟有人開起了玩笑，戲說林彪小的時候可能流氓成性，後感到流氓主義救不了中國，於是改信馬列主義云云。大家一笑了之，但加深了認識。林彪革命一輩子，立過那麼多大功，從平型關大捷到四野大軍從東北打到海南島，這些功績我們耳熟能詳，他的思想居然還沒有改造好，一犯錯就是這麼大的罪過。看來出身對人的影響太重要了，而且信仰這個東西原來也可以根據需要隨時更替。

學習文件過後還有件事要做，就是收繳林彪的像章和畫像。林彪的像章雖然不多，但在天安門上與毛主席在一起的宣傳照不少。一天晚上，我們民兵兵分兩路去各個浩特收繳有林彪頭像的印刷品，一路人向東，一路人向西，我跟隨的隊伍是向西去的。那晚風不大，一輪彎彎的月亮，繁星點點，駱駝的大肉腳掌踏在雪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響，我感到特別愜意，不僅是因為有點兒月光，主要是有人帶路，心裡無負擔。這樣有月光的好天氣，如果我獨自外出也會迷失找不到浩特的。現代歌曲《草原夜色美》讚美的是草原的夏夜，其實在風小的日子裡草原的冬夜也是很美的。這次的夜行我就有歌中唱到的那種“輕騎踏月不忍歸”的感覺。對比前幾次的黑夜迷路，這次黑夜執行任務稱得上是一場難得的享受。

蒙古包里的牧民們無論是正在做飯的還是正在喝茶的，都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他們停下手裡的事，從鏡框裡或抽屜里翻出印有林彪的畫像交給我們，有的還撕下毛主席語錄扉頁上林彪“四個偉大”的題詞。這些收集上來的材料最後如何處理的我已記不大清楚了。

這次黨內鬥爭對草原的震撼遠遠沒有“挖肅”運動來得激烈。丟塊石頭到水裡，石頭落水處震動最大，水波紋向外傳播，慢慢就消失了。我們生產隊的位置就相當於在波紋消失的地方。

《西江月》記冬夜騎駱駝到浩特收繳林彪畫像

彎月繁星風慢，駱駝基幹分班。

身披寒色路寬寬，查找林彪畫面。

西部氈房一片，孤煙爐灶才燃。

聽聞折戟墜沙灘，引來嘖聲連串。

冬閒沒有多久，接羔的大忙季節來了。待忙過之後草原上已出現了新綠，野花就要盛開了。不知不覺中，隨着參加軍事管制的解放軍撤走，軍管也結束了。1972年5月，中央軍委批准，北京軍區在6月底以前撤銷內蒙古前線指揮部領導小組及其辦事機構，各盟、市、旗、縣除參加“三結合”的人員外，其他各軍管部隊人員均要歸隊。

部隊結束軍事管制撤走時不如進駐時有氣勢，是悄悄地逐步撤出的。軍代表一走，隨着時間的流逝，軍管對草原的影響逐漸淡化，但軍管給薩如拉塔拉生產隊帶來的改變保存下來了。薩如拉塔拉草原上生機勃勃，政治風雲離社員們的生活漸行漸遠，知青們也專注於生產，逐漸習慣游牧的寂寞生活。杜班長此前早已撤出生產隊準備退伍了，只有公社的曹幹事還在堅持。幹事、幹事，其實沒事可干。公社幹部配齊後，各部門的工作與他都不相干。曹幹事早已成了擺設。由於沒有大張旗鼓地宣傳，我幾乎沒有感到撤銷軍管產生的變化。

周鍾林到旗里辦事遇到了正準備復員的杜班長。因為是個老兵，又要復員，他連操也不出了。他熱情地招呼周鍾林，留他在軍營吃飯。撤銷軍管，一點也沒影響我們之間的軍民關係。 給我以巨大震動的是此後收到的通緝令，因為被通緝者竟然是巴盟地區負責全面軍事管制工作的六十三軍副軍長余洪信。這個通緝令揭開了軍管下內蒙狀況的另一面。

據稱，余洪信在內蒙古巴彥淖爾盟執行軍管任務期間，依仗權勢，採取思想腐蝕、物質引誘、持槍威逼等手段，強姦、姦污、侮辱婦女33人。他還當眾辱罵地方黨政領導，非法捆綁、扣押、批鬥、打罵部隊與地方的基層幹部戰士和群眾。余洪信所犯罪行被揭發後，軍黨委根據北京軍區黨委的指示，對其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教育。他對教育幫助他的同志視若仇敵，圖謀行兇報復。1972年5月18日凌晨，他企圖行兇殺害軍長、政委未逞，開槍打死軍政委曹步墀同志的愛人邢玉榮，打傷軍副政委楊兆魁和戰士張彥平後，攜械潛逃。通緝令稱他為余犯。

傳說余洪信在抗日戰爭中是個“李向陽”式的人物，能飛檐走壁，槍法奇准，軍功赫赫。《通緝令》只說他行兇殺人後畏罪潛逃。行兇對象是軍長、政委，此事鬧得不是一般的大。由於事發地離中蒙邊境不遠，恐其外逃，北京軍區緊急下發“通緝令”，軍隊和兵團知青都參與了搜捕工作。後來發現，余洪信其實並未逃得太遠，資料稱其畏罪自殺在山西榆次市郊區的麥田內。

撤銷軍管還可能與軍管負責人鄭維山跟林副主席的牽連有關，這更不是我們能了解的事情。“挖肅”運動已經把內蒙古搞亂，這樣的軍管更是雪上加霜。好在薩如拉塔拉大隊所處位置偏遠，這麼大的人物不會來，算是躲過大劫。軍管的功過不是我們可以評說的，但我覺得生活在薩如拉塔拉的北京知青從軍管中是獲益的。生產隊的牧民受到一定的傷害，高特布、旺吉諾日布、王慶竹等均在受傷害之列，如果沒有軍管，沒有這些運動，他們的生活可能是另一個樣子。不管怎樣講，軍管後薩如拉塔拉大隊恢復了黨支部活動，健全了領導班子，整頓了民兵組織，生產更加有序，這是進步，也是成果。

針對余洪信的這個通緝令，像一顆無聲的重磅炸彈在草原上炸開。內蒙的軍管戛然而止，突然得讓許多人目瞪口呆，這指的是對人口“稠密”區的城鎮居民。生產隊的軍代表撤得早，生產秩序早早得以恢復，所以結束軍管對牧民的生活影響不大。包括知青在內很多社員見不到通緝令，也不知道軍管為什麼會撤銷，他們依然順應天時地放牧。反而是留下的軍代表變得有些灰溜溜的。曹幹事沒有結合進革委會，也就無理由留下來吃商品糧，失去了以往的精神頭。軍隊基層幹部留下就是國家幹部編制，回老家就是農民，問題簡單而實際。草原的生活比內地很多農村地區強，來自農村的軍代表很多是願意留下來的。知青們來自城鎮，往往體會不到個中的滋味兒，他們有的是另樣的煩惱。

軍代表撤了，我還得在公社呆着。“前指”的任務是糾正“挖肅”的擴大化，繼續批判烏蘭夫和清理階級隊伍。“前指”撤了，運動似乎失去了方向與動力，我在公社呆着沒事可做，但也回不去。誰敢下令撤銷專案組，放棄“階級鬥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