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一二十天前寫了《你們,我們,難道就沒有一點愧意?》,稍後方方又在日記中說到“戴建業教授”,有些熟人和網友以為我與方方女士很熟,常常問我要她的手機號和微信號。
大家有所不知,我與方方倒是都住在武昌,但彼此不是干一個行當,我本人又不太喜歡與人交往,藉用老子的話來說,雖然“雞犬之聲相聞”,但大家“老死不相往來”。
我與她既未曾謀面,也從未通過電話,更沒有加她的微信。
寫上面提到的那篇文章,我不是由於私交而“助陣”,完全是出於道義而發聲——既肯定“方方日記”的社會和文學價值,也維護一個作家真情書寫的權利。
當然,我同樣維護讀者批評“方方日記”的權利。“方方日記”,不過是一個有良知和勇氣的作家,在武漢封城的疫情期間,每天在電腦上敲出來的文本。
目前所見到的這六十篇日記,並非完美無暇的經典。不過,希望不要由這些日記,牽扯到什麼“陰謀”“煽動”“抹黑”“砸鍋”上面去,並進而展開對作者的人身攻擊。
不用說,方方日記受到社會大眾的狂熱歡迎,而方方本人更贏得了各界人士的尊敬。武漢以外的情況不太了解,我身邊的同事同行同學同鄉,這兩個月來,聊得最多的話題就是“方方日記”。
“方方日記”以其非虛構的敘事形式,寫武漢這次疫情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
它們在文字上不事修飾雕琢,在情感上毫不矯揉造作,真切地表現了封城中武漢人的喜怒哀樂,極大地豐富和延展了日記體的功能。
這些日記既直面抗疫前期的隱瞞失誤,也肯定後期的努力彌補;既記載失去親人萬箭穿心的痛苦,許多病患求治無門的絕望,表現前期較高死亡率的憂慮,也抒寫後期逐漸清零的喜悅,並表達對疫後生活的展望與期盼。
與過去災難和戰爭中的文學不同,
它們沒有選擇性地塑造抗疫中“誰是最可愛的人”,
沒有一味讚美領導的得力指揮,
更沒有專註上級“睿智沉着的目光”,
它們沒有用光明來“裝扮”死亡,
沒有以成績來掩蓋瀆職,
沒有用醫護人員的感人事跡來遮掩紅十字會的營私舞弊,
錯誤、成績、血淚、困惑、悲痛、喜悅……全都交織在一起,正如《一位高中生給“方方阿姨”的信》所埋怨的那樣,方方日記“把家裡好的孬的一股腦都端到大街上”,它們為武漢抗疫留下了真實的歷史記憶。
作家將日記自由靈活的文體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時而工筆描摹,時而一筆帶過,時而柔情似水,時而怒不可遏,在留下真實歷史記憶的同時,“方方日記”也真實地呈現了方方自己。
每一天日記里書寫的那些真人、真事、真情、真史,就呈現在我們武漢人的眼前,就發生在我們武漢人身邊。
既然名之為“日記”,就不可能千錘百鍊,“方方日記”的語言全是未經化妝的素顏;而它們所書寫的人和事,都為大家所耳聞目見,日記中的所有事件都不必也不敢着意修剪;加之日記不可能講究章法,像意識流似的想到哪就說到哪,日記更不會端起架子拿腔拿調,“方方日記”讀起來像是在拉家常,但它們從形式到內容都一派天然,因而比起那些精雕細琢的文學作品更具有穿透力。
以平民視角來書寫這次“大國抗疫”,是“方方日記”的一大特點,這在體制內的著名作家中可能相當另類。
從一開始,方方對自己的站位就有清醒的認知,她在接受“東方網”採訪時說:
“我非常想提醒一下我的湖北同行,以後你們多半會被要求寫頌文頌詩,但請你們在下筆時,思考幾秒,你們要歌頌的對象應該是誰。如要諂媚,也請守個度。我雖然人老了,但我批評的氣力從來不老。”
這席話表面上是在提醒同仁,實際上她也是以此自勵自警。
因此,她沒有和官方一道在抗疫中唱豪邁的“英雄進行曲”,為疫情中血淚斑斑的武漢美容妝點,也沒有存心扮演“監督”官方的角色,有意對官方抗疫的問題找茬挑刺,而是從一個武漢市民的角度,對武漢封城前後因隱瞞造成的災難感到憤怒,和失去親人的市民一起哭泣,因大量武漢醫護人員感染而痛心,向外省市的醫護表達感激,也對省市委後期的措施充分肯定,就疫後的心靈撫慰提出建議,尤其是多次呼籲追究隱瞞者的責任。
她沒有彎腰去肉麻地捧場,沒有為災難去寫諛詞鬧曲,沒有為隱瞞瀆職去開脫粉飾。馮天瑜、丁帆教授稱讚“方方日記”是一次啟蒙。
從個人理性的運用和書寫視角的選擇來看,方方具有個體與作家的雙重覺醒,但這僅限於她個體自覺的範圍,與其說具有對社會的啟蒙意義,還不如說具有對作家的示範效應。
順便在此稍加解釋,我這裡所謂“示範效應”,是指獨立的作家身份和獨特的書寫視角,既不是鼓勵所有作家在場書寫,也不希望所有作家即目成章,更不是要所有作家都面對社會發言。
每一個作家的藝術個性不同,生命體驗的重心各異,有人可能對社會疫情無感,而對個體存在的荒謬和虛無敏感,所以對作家的寫作方式和題材選擇不能強人所難。
就個體而言,參差多態乃幸福之源;就創作來說,參差多態是文學繁榮的標誌。
啟蒙是一個歷史的漸進過程,“方方日記”是否具有啟蒙意義,這不是我們要討論的迫切問題。切不可低估了啟蒙的難度,眼下還很難判斷“方方日記”的啟蒙意義。
昨晚最後一篇日記《那完美的仗我們已經打過了》,後面有一條網名“老留”的留言:“你確實跑累了,怎樣活得有尊嚴,是你領跑的意義。”恰恰是這一則短短的留言,讓我修正了對“方方日記”的某些評價,覺得這些日記也許具有某種啟蒙的“神力”。
當然,即使它們不具有啟蒙的價值,“方方日記”仍然富有重大的現實意義——它給作家和學者做了一次成功的演示,它讓大家有機會見識見識,什麼叫做風骨,怎樣才有風範。
百姓的視角,百姓的體驗,百姓的情懷,“方方日記”可以直達百姓的心坎。它比任何一部電視連續劇更叫人牽掛,許許多多的人每天看“方方日記”,那種迫不及待的心情酷似少女少婦們追劇,不少朋友每天要等到看完“方方日記”才上床睡覺。
昨天一位年輕朋友說,方方稱寫完60篇日記後就要擱筆,以後晚上的時間怎麼熬呵?
如果現在突然在武漢街頭露面,方方一定會受到凱旋式的歡迎。
“方方日記”之所以產生巨大的影響,當然是日記使疫情中的國人產生廣泛的共鳴,是這些日記具有社會、歷史和文學價值,是這些日記回應了社會大眾的關切,緩解了困境中人們的焦慮,是這些日記表達了各個階層的心聲,是日記中書寫的酸甜苦辣與大眾產生了心理共振。
但更主要的原因可能還是,寫真事,說真話,有真意,露真情,在我們今天這個社會裡,在作家學者這個群體中,像方方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了!
《一位高中生給“方方阿姨”的信》說,方方是“這場疫情中最大的贏家”。寫信人不懷好意地說了一句大實話,不管是從目前的社會影響來看,還是就未來的歷史地位着眼,作為作家的方方無疑是一大“贏家”。
可是,所有作家,所有學者,所有文人,都可以做這場疫情中的“方方”,為什麼疫情中只有她一個方方呢?
捫心自問:要是再讓大家選擇是否做“方方”,誰願?誰敢?
正因為鳳毛麟角,所以才鶴立雞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