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的冬天向來是乾淨的白色，雪一場接着一場。從十月底開始初露倪端，直至來年三月還遲遲不退。比起往年霸道的寒冷，今年的冬天卻是個破天荒的暖冬。過了聖誕，又過元旦，始終細細密密的雨，陰冷潮濕，象極了上海冷冬的景象。

真怕了上海的冬天! 陰冷的風裹着濕氣透過臃腫的棉衣褲，再滲透一層又一層的毛衣，直逼進骨髓里。就這樣顫慄整個冬天，直到春暖花開。躲在瑞士暖洋洋的房間裡給遠在上海的母親打電話。母親說，還好還好，今年比去年暖和多了。

提起去年冬天，它又如何不寒冷! 它不僅是母親的嚴冬，也是我三十多載人生經歷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季。不是冰天雪地的洶湧寒氣，而是失去至親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以及滲入骨髓的凜然寒意。

去年秋冬交替時分，母親打來電話說外婆病了，她的腸子裡長了一個瘤。醫生無法確定良性腫瘤還是惡性的癌症，要求做腸鏡，並建議手術治療。外婆已八十七歲高齡，怎還受得起開刀之苦? 於是母親採納中醫的建議，接外婆回家用中藥調理。過不了一個月，外婆因昏迷而再度進醫院，母親說，外婆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得到外婆病危的消息，我恨不能立即飛回上海，陪伴外婆最後的日子。然而兒子正處在期末考試階段，先生的工作一時又放不了手，我怎麼走，怎麼離開? 瑞士學校的教育體制就是讓母親們呆在家裡的制度。兩個孩子的作息時間不同，一個才剛剛離家上學，不久另一個又放學回家了。學校不管午飯，更不管放學後的自習。家裡若沒有人，孩子們怎麼辦? 這些年因為他們我不僅放棄了白天工作的機會，更是連生病都是奢侈的! 不敢倒下，不敢打亂了先生的事業和孩子的學業。

可是真想回去! 真想不顧一切的回去! 回去看我外婆的最後一面。天天往上海打電話，詢問病情的進展。每天象困獸一般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心急如焚，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整夜整夜的失眠，所有記憶中的舊事象潮水一樣翻滾，令我輾轉無法入眠。現實的種種羈絆阻擋了我回家的路，寂靜的夜裡只有望月思親的無奈: 沒有目光可以泅渡/我是夜夜溺水的孩子/兩葉心瓣朝着家鄉的方向瘋長/綿長的風/穿過狹長狹長的弄堂/一聲輕咳咳醒驚夢的孩子/三千里雲影晃動/搖椅上/八十歲的老外婆正枕着我的童年入睡……

也許是我的誠心感動了上蒼，幾天以後，外婆終於甦醒過來。我和母親約好，讓她帶上手機去醫院，這樣我才和外婆通上了最後一通電話。再度從電話里聽到外婆的聲音，仿佛中間隔了千年之久。外婆從死神手裡偷偷跑回來，也許只為了和我作最後的告別。

當電話里傳來熟悉親切的聲音，我止不住淚如雨下。外婆說話時清晰有力，絲毫沒有病危病人的萎靡虛弱。在簡短的通話中，我們一直相互重複着那句“你放心……“的叮嚀和保證。有一刻，我產生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回到了童年時光。外婆穿着乾淨整潔的蘭布上衣，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她站在深邃幽長的弄堂盡頭，微笑着向我招手: 你回來了……

和母親後來的通話中得知，外婆一直處於半昏睡狀態。那次通話前後，她突然變得異常清醒，好象沒事人一樣。她甚至催促母親讓她出院回家，說自己的病已經好了。我因此還暗自竊喜，幻想着只要熬到聖誕節放假便可以回家看外婆了。

可惜，那只是短暫的迴光返照的幻象。我沒有上帝大能的手，又如何挽回外婆漸行漸遠的腳步? 外婆走了! 始終沒等到見我一面就走了! 母親說外婆走得很安詳，在沒有痛苦的昏睡中，油燈盡枯，漸漸逝去生命最後的氣息。

我終於明白距離在我生命中所劃下的裂痕，是怎樣接踵而來的自責與愧疚，造成我此生永遠也無法彌補的缺失和遺憾。隔着千重山，萬重水，子欲養而親不待，連見最後一面的心願都無法得償。這種徹骨裂心的痛非親身經歷難以體會。

任何的追悔都無濟於事，逝者已矣! 所有我能做的只是點燃蠟燭，為外婆點亮一盞心燈。聖經里說，死亡只是安靜的沉睡。墓地很冷，我們終將歸入塵土。我不是基督徒，在這一刻我卻相信有天國，有永生，故去的親人會在遙遠的日子裡復活甦醒。我固執地相信，死亡不是結束，而是生的另一種延續。

那個冬天好冷! 延綿數十日灰濛濛的陰雪天氣。我只能抱緊自己，抵禦由內而外的寒冷和顫慄。就在外婆去世的那個午後，天突然放晴，溫暖的陽光從大大的玻璃窗外照射進來。桌上微微晃動着的燭光頃刻間消融在一大片明晃晃的亮光里。我突然明白，這就是外婆給予我的浩瀚的溫暖。她從天堂灑下陽光，照亮我陰霾哭泣的天空。就象她這一生給予我的無邊無際的大愛。

昨晚，又起風了，陰冷的味道讓我想起也許正肆虐於上海弄堂里的凜冽的穿堂風。曲折幽深的弄堂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一條蜿蜒的小河，只要我輕輕地一撐篙，那些陳年舊事便近了。冬天的河流是湍急的，親人們的音容笑貌以及歲月里溫暖的片段卻在這個冬季漸漸清晰，就象閃耀於天際的那顆星星，愈夜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