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口述故事》  前言

   2008年第一次回国时，我们特意买了十本空白录像带回家去记录父亲的那些传奇故事，当时父亲已经84岁，开始出现轻微的老年痴呆症状，再不记录，恐怕是永久的遗憾。父亲平日沉默寡言，惟一说起他年轻时在国共两军里的军旅生涯时，便双目放光，滔滔不绝。由于历史的原因，他在国民党军队里的经历，我们知之不多，有些经历太过惊险或非常有趣，他便隐去历史背景，而只叙述事件，听多了以后我们便判断出，其实那是发生在他当国军时，但我们也不去究根寻底，毕竟他那些故事本身太好听了，点穿了，恐怕他不说了呢。虽然从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可惜那时少不更事，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向往里，对历史不感兴趣，对他的故事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留在心底的，往往只是一些淡淡的痕迹。随着岁月的增长，看着父亲一天一天老去，他的那些传奇经历越来越显出了它们的历史份量。所以那次回国之行，记录他的故事便是我最主要的目的之一。所幸，年轻时的经历仿佛是刻在了父亲的脑子里，他叙述起来依然生动而清晰，和我们小时候听到的一样。有时因年代久远，几件事情混淆起来了，或时间上不对，他便说：“不对，这样我说不下去了，得从头来。”

   就这样，那一年的冬天，我们围着在暖暖的电暖桌面前，像小时候围坐在他亲手做的暖炉前那样，我把摄像机对准了鹤发童颜，纯真又沧桑的老父亲，再一次听他兴致勃勃地讲述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这一次，他再一次讲述了我们从小听到的，他十二次乘帆船由重庆下长江过三峡，到上海为军队采购和押运药品，几次险些葬身鱼腹的惊险故事；他和他的战友给藏民以及他们的牛马治病的故事；给达赖喇嘛治病以及达赖喇嘛如何出走印度，解放军入藏平叛的故事；他怎样在给藏民治病时发现了一例炭疽病，以及步行两天到深山老林里探访麻风村的故事等；他还说了很多他在国民党军队里的故事，包括他们有一次被解放军逼到长江边，几乎投水的故事；有一次他们在一座老庙夜营时，发生“炸营”的故事（去年我把它写进了《血战山海关》）；他怎样拿出了当时稀缺的青霉素救治当地百姓的故事。随着他的故事，我们见识了长江三峡的奇险，长江两岸悬崖上人工刻凿的栈道的神秘，二郎山的峻峭，跑马山的平淡，藏民的彪悍，康藏高原的旖旎，天葬等等等等。父亲的故事很注重细节，惟其如此，便显得格外的真实和生动。

   还有一点必须要提，父亲从没有在故事里讲大道理，却用口气和神情展现了他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这种情怀通过故事传递给了我们，令我们格外感动。在他这种润物无声的熏陶和我母亲如雷灌耳的“强者不惧，弱者不欺”的训示下，我们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性格，只有当我们走向社会走向成熟时，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宝贵的特性，哪怕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还有它作精神支柱，使人不会沉沦。还有他故事里无意表现出来的对政治和政治运动的厌恶，宁愿吃亏都不随波逐流都深刻地影响了我们。他的这一切表现，前年我从他的人事档案里找到了答案。

     很遗憾的是，2008年时，我既不写文章也没有开博客，又不懂历史，记录他老人家的故事时，只是任凭他自己叙述。直至昨天来看时，再在网络上查找当时的历史背景资料，才发现他那些生动独特的经历都是发生在历史大背景下的，或者说他的那些故事都印证了当时的历史事件。如果我当时懂点历史，肯定会多问他一些问题，启发他老人家的思路，那录下来的绝对不止八本录像带。我把这几本录像带带回加拿大珍藏起来，一直都从未拿出来看过，但我心里知道这是我的一件大任务。 2010年等我们再一次回国时，是他老人家发生了中风，需要回国去照顾他。那时候，他说话已经不太清楚了，奇怪的大家都听不懂他的话，唯独我能理解他说什么，但再也没有请他讲故事了。父亲2013年3月21日去世时已经是九十岁的高龄，理智上我认为死对他老人家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但感情上一直走不出失去他的悲伤。关于他老人家的点点滴滴往事，这两年里打了不知多少腹稿，可感觉就是写不出我们之间半个世纪的父女深情。 前不久，在看谭维维《我是歌手3》里演绎《康定情歌》，那句“跑马溜溜的山上”使我悲从中来，大哭了一场。

   “是时候把父亲的口述整理出来了，”昨天我想。 于是拿出了录像带来看，在第一盘录像的开始，他似乎说的是三年内战的故事，没头没脑的叙述当中（前面的没录下，我也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了），我建议他从头说起，他爽快地答道：“好吧，那就从打日本鬼子说起……”

   从打日本鬼子说起，因为那是他人生的开始，也是他一生当中经历过的最惨痛的时刻。1944年，日本进攻湖南，我大伯全家和大姑父全家都上了前线抗日（大伯父是国民党某部运输团长，大姑父是国民党某陆军医院司药主任，家属随军），家里就剩下年轻的父亲和小叔叔和年迈的爷爷奶奶，听说日本鬼子要来家乡，百姓们都开始了逃难，我们家乡叫“走日本”。父亲也带着爷爷奶奶和小叔叔逃难。途中，父亲被抓了一次丁，因为他同归于尽的决绝，国民党兵不得不放了他，只夺去了他的包袱，爷爷奶奶和小叔叔则患痢疾和伤寒在前后几天里相继悲惨地死去。亲人们死了后，他投入了国民党57军陆军医院，在大姑父的手下当了一名下士，照顾伤兵，参加了震惊中外的抗日大会战 “雪峰山大会战”，从而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

沐岚，2015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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