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禅是只落单的女鬼,终日在书院飘来飘去。二十多年过去,当初是怎么死的似乎已不那么重要,放下或者说完全忘掉最好,记忆是痛苦的根源。
青桐书院没有梧桐,倒是有好几株文昌槐,蓊蓊郁郁立在那里,笼着一树一树的青烟。白天轻禅喜欢坐在绿荫掩映的树枝上,一边闻着槐花香,一边听先生们讲解经书。先生都是当地有名的儒士,四书五经讲得头头是道,轻禅听着听着常常不由得会心微笑起来。
父亲就是书院里的先生,自四岁开蒙,就亲自教轻禅读书识字,《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逐字逐句仔细讲解。可幸轻禅天资聪颖,口齿伶俐,五官虽未完全长开,
眉目倒也清秀可人。 父亲基础打得好,轻禅十二岁即考取书院,是书院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学生。书院门槛颇高,兼之学费昂贵,来此就读的多是世家子弟。父亲倾其所有, 执意让轻禅入读。如今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每日里书声琅琅寒窗苦读,以期有朝一日功成名就。
这天轻禅挑了窗前一株矮枝坐下,这样就能看清学堂里大半的学生。先生未到,书生们正在说笑打发时间。
“昨晚诗会,慕容兄的《水调歌头》笔力雄厚,慷慨豪放,一气呵成,真乃人中俊杰,当排第一。”淡青衫儿的顾长风站起来,冲着慕容和大伙拱拱手,说:“各位兄台请容在下诵读:
长啸莽江岸,浩瀚断云天。休说离别容易,细辨桨声传。当日不解别梦,岂知山高水远,万里各相安。谈笑悦翁姥,剑舞弄韶关。
鼙鼓急,鸦声碎,业如山。亦辞亦就,千秋功恶更谁弹。莫道郭聋陈瞽,也叹家国催怨,庙鼓徵声煎。自此身为客,雨急夜风寒。”
声音骤停,一片叫好。慕容忙起身拱手还礼,浅色长衫深色方巾,眉目举止之间颇有文墨之气。
“第二名当属安小姐的《渔家傲》。”顾长风接着诵读:
“近日轻尘惹宝瓶
书案未扫停古琴
夜深不寐闭门庭
不忍听
西风瑟瑟过花町
小扇如月绳丝青
纤手曾执扑流莹
飞蛾翩灯影泠泠
人难定
鬼雨凄清叩窗棂”
又是叫好声一片。安真小姐只好也站起来,微笑着,双手搭在纤腰一侧,款款福了一福。
轻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顾长风仍在逐一诵读参赛的诗词,但那声音越飘越远,渐渐的风吹云散。
“安小姐请留步——”
安真闻声站定,手扶着陪读的丫头。
慕容深深一揖,散学的书生们零零落落从他们身旁经过,等他们走完,慕容朗朗道:“在下决定下月初一动身赴京,参加国子监的课业考核。如若蒙皇上圣恩量才授官,回来定去府上拜谒令尊令堂。”
安真略显羞涩,一想到这拜谒的含义,不由得原本浅蜜色的皮肤微微泛红,只好福了一福走开。
轻禅坐在树荫里目睹这一幕,不由得心旌摇曳。微风轻拂,前尘往事纷纷扰扰涌上心头。
“喜欢上慕容?”轻禅在心底自问。
说不上。轻禅清楚,她喜欢的不过是那种相恋的感觉——实在过腻了这种孤魂野鬼的日子。
二十多年了,轻禅的魂魄一天比一天虚弱,她知道极需阳气的补充。看着安真远去的背影,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心头:何不附身于安真,嫁与慕容?
前尘往事,不堪回首,是付之一炬的时候了...
天色渐晚,轻禅从树上飘下来,在夜风中徘徊。
皓月当空,星辰未现,院外湖波荡漾,院内鸦雀无声。天地寂静得可怕。
"若非,你可知道,我总在日暮时分,在书影与树影之间,宁静而悲伤地想你…”轻禅喃喃道,“如今人鬼殊途,而我…”
远处的灯火明暗交替,轻禅背后忽然传来清晰的叹息,"唉…”
——是老父的声音。
"禅儿,使不得。"
轻禅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二十年来,为父一直知道你在书院里,也留心着你。你一直很乖。”父亲的声音明显苍老,"禅儿,你的命已是天注定,不要为害他人。”
轻禅一惊之下蓦然回首,月色中,老父两鬓愈见斑白,神态也甚是凄凉。
轻禅不由得潸然泪下。
**文中诗词均为引用,特此说明